第十卷 開元盛世 第1033章 當戶窮吠,於事何益

王邸側堂中,北海王李隆澤剛剛坐定,便指著頗為熱鬧的中堂好奇道:「堂中誰來做客?還在門外便聽到內里的喧嘩。」

李隆基聞言後便隨口答道:「守一引來的幾個閭里閑人,是有些禮數簡慢,我擔心冒犯到阿兄,故不引見。」

「哼,此物憑仗王府聲勢,在坊間浪跡橫行,如今竟將嘈雜引入邸內,三郎你也該當教訓管束一番,不該因愛屋及烏便驕縱無度。」

北海王聞言後便冷哼一聲,言語中對王守一頗為不滿。

「這事不消多說,我之後自會提醒他。」

李隆基不欲繼續這個話題,擺擺手應付過去,繼而又問道:「那幾娘子,還是不肯歸家?」

之前李隆基為了讓兄長說服妹子們答應遠嫁吐蕃,特意將幾娘子送出城去、在城外別業安置,結果事情的發展卻不遂人願,非但事情沒有做成,也惹怒了家中幾個娘子。

自那時開始,幾個妹子便一直留在城外,就連幾個與事無涉的庶妹不久後也投奔過去,不肯再留居於臨淄王邸。

李隆基自覺理虧,羞於相見,只能再勞煩兄長北海王前去勸說幾個妹子,希望她們能夠返回家來。

北海王聞言後嘆息一聲,搖頭說道:「幾個娘子很是倔強,無論我怎麼勸說只是不肯應聲。聽隨從的仆員講到,她們幾人計議將邑產捐施、修築一座道觀束髮修行……」

聽到這話後,李隆基臉色頓時一黯,但片刻後又悲憷於形,兩手捂住臉龐,痛聲說道:「我究竟是怎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孽障,世道、家人俱要棄我!我若真是罪大惡極,為何不將我引赴西市、一刀兩斷?卻要將我禁錮在家、刀兵環繞,受此世道人聲譏笑、卻反彰顯他的仁善之名!」

之前那一場風波,李隆基本來還以為自己是受張說的連累。

可是隨著朝廷判處公布,與他一同干禁的張說雖然被逐出朝堂,但所得任命卻是靈州這種能出實事功勛之地,言則懲罰,實則仍然不失關照。

李隆基自非愚鈍之人,心裡很快便明白過來,這哪裡是張說的政敵要打擊報復,分明是更高處有人以此手段來專治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心中自然既是驚懼、又充滿了憤慨,對世道人心的險惡有了更深刻清晰的認知。

雖然在這件事情當中,他頗有踩線的舉動行徑,但那人若不樂見他的操持,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可以叫停,卻偏偏選擇了對他打擊最深的一種方式,不獨剝奪了他的所有勢位,更將他的名聲直接踩踏進了塵埃中,處斷誅心、尤甚害命!

原來那人看似寬宏大量,實則內里對他們兄弟始終懷有深深的忌憚,唯恐他們兄弟在世道之內有任何實質性的人事創建,此前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在等待他們放鬆警惕、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打壓機會。

如今的他,不獨時譽勢位蕩然無存,就連血脈相連的親人們都隔閡深刻,困居於王邸,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笑柄。

聽到李隆基語調悲痛,北海王心中也是不忍,上前拍著他的背安慰道:「三郎你也不要過分的傷心,妹子們只是一時懼怕計差,等過去一段時間,她們終究會明白兄長們並非一味的逼迫傷害她們……」

「可是我怕等不到那時……那人獠牙已經探露出來,他遠在東都卻仍擔心我這個困禁長安的廢人再生事端,專派甲兵將我門戶牢牢把守,憑他心計手段,還會容我長久存活在世?」

李隆基講到這裡,眼中已是深深的憂懼:「阿兄,我並不怕死,但這等死的滋味實在是種折磨……咱們阿耶在天之靈,若知兒郎遭此羞辱折磨,會不會後悔當年將他放歸長安?一時的仁念放縱,不獨給自己留下了禍端,更是遺禍後人……蒼天不公啊!與人為善者不得好死,此類絕情的孽種卻顯貴快活……」

聽到李隆基話語越發的悲愴放肆,北海王忙不迭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並疾聲低語道:「三郎你收聲……如今邸舍內外,哪裡還有隱私,有什麼心思言語也決不可宣之於口!」

此時的王邸中堂中,也隱約聽到側堂里傳出的憤怒咆哮聲,只因歌樂聲的混淆而並沒有聽得真切,但在堂一干賓客們也都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安平王李隆范直接站起身來往側堂行去,而王守一在想了想之後便也打個手勢、示意眾人繼續享用餐食,自己則跟隨安平王一同行出。

客席中,靺鞨人祚榮眼中精光閃爍,手指摩挲著酒杯,神色若有所思,同幾個隨他一同登門的夥伴作無聲的眼神交流。

等到李隆基不再悲聲怒吼,北海王才收回手長嘆一聲道:「你既然沒有忘記當年故事,又怎麼能不明白咱們兄弟真實處境如何?

勿謂聖人薄情,當年妖婦掌國、奸徒囂張,咱們阿耶雖有國嗣之名,但卻困在內宮無從解脫,咱們兄弟幾個只是不知人事的幼童,全憑聖人捨身犯險的殺賊奪宮,世道才得撥亂反正。但卻因為他根基淺薄、難馴強臣,不得不將大位推讓給阿耶。

其實在聖人眼中,咱們一家才是竊取了他捨命奪回的勢力大位,後續各種反撲,其實也都在人情計議之內。身在那樣勢位,絕情一些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咱們阿耶若有他一般的狠戾,又怎麼會讓庶人顯禍亂東都,給了聖人奪國掌權的機會?」

在李隆基往常的印象中,只覺得這個兄長是一個胸無大計、只知享樂的庸人,此時聽到這一番長論,不免有些詫異失神。

「三郎你也不必這麼看我,一同成人的兄弟,我確實不及你有智慧志向,但經歷人事種種,能無一二自己的體會?」

北海王迎著兄弟詫異的視線自嘲一笑,繼而又說道:「這番話其實我早就想勸告你一番,只是見你上進心切、覺得我不肯上進而自找的借口,不會聽在心裡。

聖人是怎樣的身世?妖后當國的舊年,他是死處翻生的孽種,所受的折磨苦難又比咱們兄弟深刻得多。即便如此,他還能委身飾面的討歡於祖母,諸種仇恨都可一概抹去。既不知恨,又緣何有愛?

這根本就是一個絕情冷血之人,又怎麼會因些許血緣瓜葛而對咱們兄弟真心關照?往常對咱們放縱不問,只不過因為他身在高處、懶於垂顧罷了,但凡咱們事中稍有招搖、引起了他的關注,禍患自然不遠……」

「我自負多智、不肯自棄,但講到對世道人心的認識,是真的不如阿兄啊……」

李隆基聽到這裡,忍不住長嘆說道。

北海王則苦笑搖頭道:「三郎你並不愚蠢,只是聖人遠比你想像的更高妙。他是一團妖氛中衝撞廝殺出來的得勝人物,要把持玩弄咱們兄弟自然毫不費力。勢力已經遠遠不及,智力則就更加的大大有遜,根本就不是等量的對手。

如今的形勢,其實也遠沒有三郎你想像的那麼灰暗。他仍要做一位仁慈的君上,咱們兄弟些許分量甚至不值得他痛下殺手、敗壞自己的名望。眼前的些許困境,只當此前的不謹慎遭受的懲罰,日後但在戶內安分守己,仍有富貴長年不失……」

李隆基聽到這話後又是低頭默然,過了一會兒卻捂臉痛苦道:「我不甘心啊,阿兄……如今我聲名俱毀、一無所有,只因自己愚蠢,可以咬牙生受下來。但、但是,每每見到他同那禍國的老嫗強扮祖慈孫孝的假象,我心裡便火燒一樣的難捱……

世人皆耳目昏聵,竟容得下如此的顛倒黑白!血淋淋的宗廟,縱江河倒灌、仍然腥臭難聞,憑什麼、憑什麼人人都要忍辱苟活,唯此禍國老嫗可以超脫於恩怨之外?」

這一通詰問,北海王也不知該要作何回答。他之所謂對世道人心的認識深刻,泰半源於一種畏懼艱難、安於現狀的躺平心理,對自我的評價已經極低,因此得到了安慰與解脫。

北海王難作回應,但門外卻響起了冷笑聲:「人間諸事,哪有什麼確鑿必然的因緣道理?大王平日多麼冷靜智慧一人,怎麼問起了蠢問題?生人貴賤有別,際遇禍福無定,譬如我,東市買弓刀、西市選鞍馬,只待赴洛揚名,官司一紙文書,便廢了我所有的籌備抱負。

對尊貴者而言只不過一個念頭的轉動,但卻毀了一個坊里少壯滿腔的矢志報國的熱血心腸。但那又如何?難道因我一人不預武舉,朝廷北征大計便會一敗塗地?」

「放肆!我兄弟內室閑話,你也敢來旁聽滋擾?」

見到跟隨安平王一同行入的王守一插口說話,北海王臉色頓時一沉,當即便拍案要將其人斥出。

但王守一卻不理會北海王的訓斥,只是盯著臨淄王說道:「大王自覺孤憤不平,但在我看來確是可笑。道逢崎嶇,自己不肯落力剷平,又不肯繞道行遠,只怪旁人不為你修橋鋪路,這又是秉持什麼道理?

人間多少饑寒交迫、壯志難酬,大王生來富貴榮享,卻愁困感慨世道艱難,這難道不是無病呻|吟?既不肯捨去眼前所擁有的榮華富貴,又放不開滿腹的仇恨怨情,這難道不是庸人自擾?天命有定,人力無常,志力衰弱卻期望命數圓滿,這難道不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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