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開元盛世 第1016章 逝者難追,頻念傷神

四月末到五月初這一場針對在唐胡人的制度改革,雖然民間百姓普遍的感受不夠深刻,但也主要是源於對時事以及胡人群體的漠不關心。

但一些消息靈通、感覺敏銳的人卻已經開始行動起來,紛紛出手搶佔這一輪變革中所釋放出的社會資源。雖然說朝廷掌控人事與制度大體,但哪怕只是手指縫裡泄露出來的一些湯湯水水,便已經足以讓許多人聞腥而動了。

城西歸義坊有一座大宅,廳堂極多、院舍勾連,足足佔據了半曲之地。

仔細看去,這宅院也並非一戶,而是曲中許多人家宅院打通了院牆連接起來,面向街曲的前宅門臉樣式統一,看上去便好像渾然一體。

這樣的宅居格式,也並不違觸《宅廄式》的規令,雖然有些不妥,但基本上屬於民不告官不究的模糊範圍。

這一片宅院的主人,雖然不是什麼勢位崇高的權貴人物,但也頗有幾分周遊貴邸、下結走卒的上下溝通之能,是坊里一位頗有任俠之名的市井豪強,在城南這一片民坊之間名氣不弱,常常自號城南王六。

許多市井人物在聽到這個名號後,多多少少都要給一些面子,道一聲佩服。

黎明時分,坊丁們正拉著水車繞坊洒水壓塵,大院里已經響起了棍棒呼嘯聲,一名赤|裸上身、身手矯健的年輕人正揮舞著棍棒與同伴演練技藝,彼此間你來我往,場面很是熱鬧。

那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技藝已經是十分了得,胸膛一團紋花刺青自胸背延伸到兩臂,半丈長的棍棒在其手中揮舞的周身儘是棒影,人在棒影中彷彿一隻靈活兇猛的蒼青鷹鷂,旁邊陪練者三人聯手,竟然不能近身。

這刺青花臂的年輕人,正是坊間名聲頗壯的城南王六。至於其真正的身份,則就是王仁皎的兒子王守一。雖然並無家勢父蔭可恃,但憑著任俠尚義的性格以及各種靈活狡黠的手段,在市井中創下一個不小的名氣。

這一場晨練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期間陪練者都換了兩撥,隨著清晨的陽光爬上坊牆、灑入庭院中,王守一才將手中棍棒一丟,甩甩一身的汗水,迎著陽光吐出一口濁氣:「暢快!」

隨後他便入舍洗沐更衣,初夏的清晨仍有幾分涼爽,但王守一隻在上身套了一件錦半臂,兩條花臂仍然赤|裸暴露在外,就這麼走進食堂用餐。

這一片跨院連綿的大宅,住滿了王仁皎的親朋故舊以及王守一的義氣朋友們。此際眾人匯聚一堂聚餐,廚中整治了兩頭肥羊、連烤帶煮,也被一群大肚漢們快速消滅。

席中王守一自是絕對的中心,夾裹著三張胡餅下肚後才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角的油花,視線一轉望向堂內眾人,當見到坐在尾席一中年人正捧著湯水大口吞咽時,臉色陡地一沉,直將席上一根羊骨劈手甩出,正中那中年人面門。

中年人被羊骨砸翻在席,王守一卻仍不打算放過他,起身大步跨過諸席,扯過中年人的腿腳便將他拋甩在堂中,口中則怒斥道:「我家酒肉,只分享義氣兒郎!你這慳吝刁奴,往年我家窮困、無米下炊,使妹子登門借糧,卻被你罵出門來,痛哭回家。狗賊莫非以為我已經忘了這一份舊怨,竟敢來我家蹭食!」

那中年人被砸在硬地上,吃痛慘叫,但仍連滾帶爬的翻起身來,連連呼喊道:「六郎饒我……我同阿忠也是過命交情,早年你們歸京安家,那正堂梁木還是我捐給!當年的確落魄,幼年的兒女都沒養大成人,實在沒有餘糧分贈。見你父子富貴,我也由衷高興,懇請憐憫施捨……」

王守一聽到這話,停止了對中年人的踢打,眸子一轉抬手召來家奴,吩咐取來一筐二十多張胡餅,指著中年人冷笑道:「阿耶義號,是你能喚?莫說我不念舊情、不肯施捨,這一筐胡餅,便舍給你了。」

中年人聞言一喜正待道謝,可那一筐胡餅又被王守一抬腳踩住並怒聲道:「你要在堂上將這一筐胡餅全都吃下,休想抱出我的門戶!」

中年人聽到這話頓時臉色慘變,這一筐足足三四十斤的麵食,他哪怕再飢餓又哪能盡數吃下。

堂中一眾年輕人們自是拍掌交好,呼喊著負義之人就該如此教訓。但一些上了年紀的王仁皎舊友臉色則就變得有些不好看,有人入前勸說道:「六郎,當年諸家都是落魄,不怪哪個孤寒。你如今富貴了,還是要豁達一些……」

「住口!這是哪路邪祟說出的鬼話?憑什麼我富貴了就要見諒旁人待我的惡!你們這些老翁,恃著往年些許薄情,周年寄食我家,我又說些什麼?吃用俱出於我,卻將心意投往別處,若覺得我的品性不配擁戴,何不索性滾出我的家門!」

王守一市井中打熬出頭,並不理會這些寬容賣好的言辭,只是怒聲道:「一根舊屋的梁木,難道還值得我為他養老送終?稍後我便著人尋回,並添上一份工料,給他全家整治一份棺槨,便是不拖不欠了!」

「六郎饒命,六郎饒命!我吃、我這便吃,往年不知行善,這是我該當遭受的報應……」

中年人聽到如此惡聲,頓時嚇得渾身顫抖,忙不迭抓起胡餅便往口中塞去。而那些被訓斥的,這會兒也都紛紛的閉上了嘴巴,只是埋首嘿笑,暗嘆新舊情義的不同。

王守一自沒有耐心長在此處逗留,留下幾人看守,自己便跨步走出了食堂。道左一名家人入前耳語,他聽完後屏退隨從,匆匆往內堂里行去。

「阿耶自歸自家,直從正門出入,哪用背人耳目啊!」

內堂房間里,王守一見到早已經在席中坐定的父親,有些不解地說道。

王仁皎聞言後則笑語道:「我若正門行入,方才食堂里的糾紛,要不要出面?不出面勸阻,寒了故舊人情,若出面斥你,又損了你在人群中的威望。將此舊宅留給了你,就是讓你放手施展,我遠遠避開,不讓舊情成了你的牽絆。」

「人事經深,終究還是阿耶更有智慧!我還以為阿耶搬出,是怨我常聚少年郎在宅中吵鬧呢!」

王守一聽到這話後,略生恍然之色,拍拍腦門笑語說道。

看著自家精壯俊朗的兒子,王仁皎長嘆了一聲,旋即便苦笑道:「你阿耶有什麼智慧?往年投錯了身家,封妻蔭子的富貴交肩錯過,若不然,如今京中貴邸自有我家名號,我兒不為郎官、即為郎將,又哪需要在市井中賣力謀生!」

開元舊年尚需老臣維持局面,可是近年來隨著聖人威望權柄越來越高,對潛邸故員的提拔倚重便越來越明顯。這些故員們,在朝則為宰執高官,在外則為方牧大將。

尋常人眼見這些人勢位富貴越發的顯赫,羨慕之餘也只是感慨他們投幸有術。

可王仁皎這個曾經的自己人,每每聽到此類的消息,只會越來越失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近年類似的抱怨感慨更是成了他日常最主要的話題,越念叨則越失落。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若時間能夠重來一次該有多好!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哪怕他並不搏命表現,如今最起碼也是在朝四品的通貴可期,何至於閑卧坊曲、寂寂無名!

「逝者並不可追,頻念只是傷神!況且如今我父子也並不算差,兒子雖然無能,或許博取不到一個門前列戟,但起碼能保證我父餘生衣食無憂!」

王守一卻是比自家父親看得開,甚至覺得自己比那些高官子弟還要過得更加恣意快活,出入有迎有從、畢恭畢敬,也不必顧及什麼門風規令,想做什麼就去做。

「唉,我不是恨我落魄,只是累及我兒,心中慚愧啊……雖然淪落坊曲,我兒也能風格凌人,但使你父稍有蔭澤庇護,漫數世間所謂才流後進,哪個能比啊!」

雖然傷感於自身錯失大運,但王仁皎對兒子卻是由衷的感到滿意,這幾年家業有所起色,也是多虧了這個小子的忙碌經營。

兒子表現的越優秀,王仁皎便越心酸,越發的想憑著餘生的努力再拼出一份機緣,不讓家中的真金埋沒於市井人間。

感慨一番後,王仁皎才又講起正事來:「昨夜府內傳來消息,著你收拾一些人事財物,趕在中旬前往社監署註定一個社號。有了行社之名,可以儘快的在坊間網羅一番流竄的胡部人事。」

所謂的府內便是臨淄王府,王家父子如今雖然衣食無憂,但上層的交情訊息卻是馬馬虎虎,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臨淄王。

早年行台時期創立社監署,用於管理京中百業行社並諸胡教團。

隨著今上稱制,世道秩序的恢複與發展,社監署所需要管理的事務也越來越龐雜,單單京中百業與一年一度的世博會,便幾乎佔據了社監署所有的管理能力。

為了控制事務的增加、節約管理的成本,早在數年前開始,社監署便不再接納新的行社注錄。可是四月末一場風波將諸胡教團事務轉移到禮部進行管理,這自然讓社監署騰出了一批行社名額。

京中謀生,小戶但勤耕勤工即可,但若想將家業壯大來做,能擁有一個行社便能享有許多事程上的便利。若能搶注一個行社,哪怕並不自己經營,轉手賣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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