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開元盛世 第1003章 修河勸學,大治河北

聽到宋璟這一番話,李潼臉上的笑容也微微收斂,變得嚴肅起來。

長安城的繁華富足雖然讓人嘆為觀止、流連忘返,但也並非所有人都會沉迷於物慾的享受之中。

大祚榮本就是歷史上渤海國真正的開創者,如今人生際遇雖不相同,但也不可以俗流視之,仍然懷有常人所不具備的氣概與志向並不出奇。

宋璟雖然與大祚榮接觸不深,但出於對宋璟的信任,加上原本歷史記憶作為參考,李潼也相信宋璟的這一判斷是有其道理的。

靺鞨作為東北群胡中的一員,論名氣、勢力或許不如契丹又或三韓之國那麼大,但也絕對不容小覷。

國朝初年,便有一批靺鞨貴族融入大唐政局且身居高位,諸如唐初的突地稽、李謹行父子,特別是李謹行,不獨率領唐軍與新羅之間進行了數年大戰,在青海戰場與吐蕃交戰也頗有戰功。還有原北衙宿將李多祚,同樣也是出身靺鞨。

至於以靺鞨人為主體建立起來的渤海國,更是雄踞海東、盛極一時,與契丹、與新羅多年對抗且能不落下風。雖然最終覆滅於契丹,但渤海國遺民又有相當一部分融入女真當中,換了另一幅面貌繼續在歷史上留下痕迹。

當然,隨著李潼執掌大唐,針對靺鞨人不遺餘力的追討,一切可能都被提前鎖定在了萌芽之中。

大祚榮的父親乞乞仲象本就是靺鞨大族酋長,當年契丹大賀氏叛唐,乞乞仲象與族眾相約逃出營州,希望藉此擺脫大唐的控制。雖然之後生出反覆之亂而喪命,但若說乞乞仲象心向大唐,李潼自是絕不相信。大祚榮作為其子,當年外逃時想必也應深參其事。

李潼對大祚榮自然不失警惕,張仁願俘獲其人不久後便勒令押回長安,只不過叛逃的靺鞨人內部爆發內亂,反唐之心更加堅決的乞四比羽掌握了部族大權。

為了分化瓦解靺鞨人的反抗鬥志,李潼才沒有追究大祚榮叛逃之罪,而是授其五品游擊將軍、留京任用。雖然官品勢位並不算高,但卻是繼李謹行家族、李多祚等靺鞨將領之後,靺鞨人再次入朝的一個代表人物。

如今靺鞨叛逃一事雖然解決,但仍有數萬戶、多達十數萬靺鞨族眾後續的鎮撫問題。如果按照朝廷以往慣常的處置手段,以大祚榮這個蕃胡名族出攝其眾,也算是理所當然。

雖然說眼下大祚榮未必還保持著矢志反唐的決心,但若由其人出掌部族,勢必不會像其他將領一樣忠心純粹。而隨著靺鞨之亂被平定,接下來的管制也從外患轉為了內政,自然也不會再像此前那樣警惕,這又會留給大祚榮許多操作的空間。

因此宋璟將大祚榮視作新的營州之禍,還真的不是誇大其詞。大唐國力強盛時,自然不懼這些雜胡們勢力的發展,可任何一個朝代也難保證長盛不衰。中唐以後大唐周邊許多悍胡,幾乎都是受到了大唐的扶植而逐漸壯大起來。

一念及此,李潼心裡已經是殺意暗生。他自有愛才及包容的一面,但既然有人擺明了乃是狼子野心、養不熟的白眼狼,若還不殺,難不成留著過年?

不過在對大祚榮痛下殺手前,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靺鞨那幾萬降戶的安置問題。

略作沉吟後,李潼便又望著宋璟說道:「卿自營州歸朝,途經河北,沿途所見河北諸州縣政治如何?」

宋璟聽到這問題,先在腦海中仔細梳理一番,然後才就自己沿途所見河北風物種種、並附著自己的見解看法,向聖人娓娓道來。

在出鎮營州之前,宋璟便已經在河北任官數年,可以說是從契丹叛唐、肆虐河北之後,便伴隨著河北的政治恢複一路走來。

之後雖然遠赴營州,但河北同樣也是營州的後方大基地,一應錢糧人事都從河北撥給,宋璟更有一份旁觀者清的明悟,談論起相關問題便也條理有據、深刻具體。

「契丹亂後,河北諸州雖便被瘡痍,但之後聖人揚志圖興,名臣顯員馳赴河北,宣命布政,勸農獎耕……今民生可稱殷實,秩序復於井然,但仍有地況幾樁、略稱不協。一者經術不彰、民不尚學,樂任俠而慚禮義,二者運滯物阻、工巧利賤,賈人名販實劫、民難得利,三者役重課繁……」

多年為官,本身又出身河北,宋璟對河北感情自然頗深,講起的幾樁弊病也都頗為深刻。

首先這第一條經術不彰,乍看起來似乎有些不能讓人理解。畢竟南北朝以來,以詩書禮義傳家而盛名於世的五姓七望世族,過半都出於河北,若說河北人學術有遜,似乎有些不妥。

但這些大族本就脫離世道久矣,與平民百姓之間本就交集不多,特別他們各自把持學術與政治上的資源,反而讓河北整體的學術環境變得不能健康發展。

對於這一點,李潼倒也並不是全無感覺,但他的視野決定了他只能從當下的政治環境當中進行觀察取捨。如今的朝情局面,河北世族雖然也頗具生命力,但卻並不存在什麼壟斷地位,而且每年的科舉與銓選,也都有河北選舉人循序而進,看起來井井有條。

但他所看不到的,則是河北名門對於這些典選途徑的區域壟斷仍然極為嚴重,普通的河北平民幾乎難於分享這一部分政治資源。

任何的投入都需要回報來進行刺|激,若常年如此,民眾們自然漸漸的不樂意再作投入。

中唐以後,河北在大唐的人才湧現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世族名門在科舉考場上呼風喚雨、高歌猛進,第二便是藩鎮牙兵據地為雄、嘯傲地方。

這種人才結構,無疑是不健康的。長久以來,河北普通民眾們得不到朝廷選士等政治資源的分享,這也讓河北諸州不同程度的保持著對朝廷的離心力。

至於第二點,這也是河北的地理情況所決定的。河北南部多是平原,北部則多山嶺,特別是以幽州為中心的諸州縣建制。南部因為依靠黃河,還有便利的水運可以借用,但越往北交通運輸條件便越差。

運滯物阻、工巧力賤算是將河北地區的一個民生困境總結得頗為深刻。

不同於後世南重北輕的經濟格局,河北作為華夏民族最早開發的核心地帶之一,一直到如今仍在方方面面領先於江南地區,無論基本的耕織還是各種手工業,在整個天下都處於領先地位。

但是隨著區域間的交流變得頻繁且廣泛起來,河北發達的手工業卻沒有帶來相匹配的回報。河北精美的絲綢與瓷器,還未正式進入市場,便已經因為運費而變得價格高昂,市場空間自然遭到了壓縮。

這種情況越往北則越明顯,以至於未來的河北都漸漸的風俗內斂、不樂交流。後世便常有人疑惑,為什麼安史之亂後河朔三鎮仍是兵強馬壯,但卻並不繼續反唐、爭霸天下?

拋開各種政治格局上的原因不說,在民風上而言,河朔三鎮那些牙兵雖然驕悍,但卻具有著極為頑固的鄉土情結,只願意守著自家一畝三分地,對於揚鞭策馬、爭霸天下實在是乏甚熱心。

當然,河北的地理環境也絕對稱不上閉塞,而且境域中也不乏水網勾連,須知京杭大運河北段永濟渠,可是在隋朝大業年間便已經動工完成了。

但這又要延伸到第三個問題了,那就是河北的課役沉重。眼下大唐邊防局面尚好,契丹的叛亂未成糜爛之禍,突厥也難以再頻頻南寇,靺鞨問題也得到了解決。

但在治理遼東這數年時間裡,河北除了本身休養生息之外,還要負責承擔相關的錢糧人馬等戰爭成本,這自然是壓在民眾們身上沉重的負擔。

如今還僅僅只是一個靺鞨余寇問題,已經讓宋璟就河北現狀作出課役繁重的評價,原本歷史上東北每多征戰,河北人所承受的戰爭壓力自然也要數倍於當下。

難得有安祿山這樣一個知情識趣、又能征善戰的胡將坐鎮河北、穩定局面,唐玄宗自然是寶貝的不得了。

河北所地處方位,漠南、東北凡有戰亂,其地便是主要的承受方,又不像關中長安這樣的政治中心一樣能夠得到四方增補,相關課役自然是沉重有加。

就算河北有水道交通基礎,那也需要長期封禁、不許民用,以便於防備諸邊兵患侵擾、及時調度人員物資。

聽完宋璟對河北現狀的描述,李潼也是沉默多時。

所以說朝中是真的需要這樣的良臣輔政,能夠在他得意時不失警醒的提點,既不危言聳聽,又能切言時弊。

過去數年,大唐內政井然有序,對外戰爭也是勝績頻頻,老實說他真的都已經有些飄飄然。但在聽到宋璟的這一番話後,他才更清晰的認識到國家興治仍是任重道遠。

君臣一番交談下來,夜色已經漸深。期間樂高几次登殿,但見聖人與宋璟交談入迷,也都不敢打擾,只能吩咐膳處繼續溫備餐食。

終於腹中一串低鳴打斷了聖人思緒,李潼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望著宋璟笑語道:「宋卿行途疲憊,朕未能體恤,反而對席強論、錯過餐食,且在此殿略進便餐,就宿外苑,明早再來暢談。」

「臣謝恩,但、但臣入夜不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