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開元盛世 第0965章 持符握憲,不負此生

夜已極深,臨淄王李隆基合衣而卧,卻仍是了無睡意。他一手搭在腹上,另一手則探入錦被中,指尖輕輕摩挲著一柄佩劍的劍柄,昏暗的帷幄中,睜開的眼睛微光流轉。

晚間兄長一通抱怨,只是怨恨中書侍郎姚元崇家奴桀驁,斥罵發泄完畢後便歸邸休息,全然不知他這一番控訴給李隆基帶來了多大的心理負擔。

李隆基有些羨慕兄長沒心沒肺、全無城府,但他卻深知自己不能那樣,否則他們兄弟必然會更加的處境堪憂。

近日凡所謀劃與人際交往的事宜在腦海中仔細梳理一遍,漸漸的心內危機感變得更加強烈。

日前得知青海大捷的消息後,李隆基壯著膽子略作試探,想要借著進獻軍樂參禮的機會將交際人面更作擴展,結果卻遭到了太皇太后的反對與訓斥。

這老嫗對他們兄弟幾人素來態度不好、全無親情,如今大權已失、託庇聖人,更是以打壓他們兄弟為樂,並以此討好聖人。

她弄權半生,所思所計都陰邪入骨,更擔心自己兄弟一旦得勢、或就會因為父母的仇恨而對其大加報復,對他們兄弟自是防備至深。表面的態度已是如此,背地裡更不知會在聖人面前進行怎樣險惡的詆毀。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李隆基才又忙不迭進獻奏表,提議封禪,希望能在聖人那裡挽回幾分好印象。但其實他內心裡,並不希望聖人採納封禪的建議。聖人這尊位是從他父親手中奪走,聖威越崇高,無疑會映襯得他父親越黯淡。

但如今的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謀計選擇,聖人志向宏闊、好大喜功,甚至御駕親征,無非是為了渲染並坐實其中興之名,以消弭其名位獲取不正的隱患。

封禪乃是帝王盛典,身在尊位者沒有幾人能夠拒絕這樣的榮光誘惑。而想要舉行封禪,試問有什麼人比上代皇帝之子進言更有說服力?

比如舊年世道譏諷女皇絕情寡恩、不恤子孫,聖人便各種巧媚、投其所好,果然因此收穫頗豐,甚至謀取到一個問鼎大位的機會並最終使之成為現實。

如今自己兄弟與聖人當年處境不乏類似,那麼採用類似的謀身計略也是最為穩妥。

事態的發展也的確如自己所料,他奏表進獻未久便獲得了聖人的關注,並憑此官升數階、得任光祿少卿,顯然自己的表態是能投聖人所好,以此進行答謝。

可是兄長今日遭遇卻讓李隆基心中警兆陡生,似乎真實的情況跟自己的遭遇有些差異,這差異或許還不小。

姚元崇身為中書侍郎、政事堂中的首相,乃是聖人的肱骨重臣,其人言行舉止一定程度上就能代表聖意如何。他如此兇惡的派遣家奴將兒子從自家宴會上召回,連這麼一點面子都不願給,是否也意味著聖人對他們兄弟也懷有著類似的惡意?

身世如此,李隆基也並不奢望聖人會對他們兄弟全無防備,只是因為大局上的體面,許多事情不能做的過於苛刻與外露。

而他除了血脈上的不利之外,還有另一點會讓聖人對他更加警惕,那就是他也曾過繼給伯父李弘,做過義宗嗣子。聖人不久前並尊二宗,就有淡化承嗣於義宗的意思。

通過姚元崇家奴的表現可以看得出,聖人對他的態度也是不無糾結,或許有幾分賞識,但更多的還是惡意潛藏。

「終究還是太操切了啊!」

聖人鐘意封禪是肯定的,但應該不願意由他開啟這個話題的議論,不想讓他在這當中享有太多的關注。所以這一次將他升遷為光祿少卿,也不可過分樂觀視之,當中或許還有什麼禍心包藏。

可惜李隆基對朝中人事了解仍然不夠深入全面,並不清楚在朝的另一位光祿少卿徐俊臣就是早年誣衊皇嗣謀反、搞得他們一家惶惶不可終日的酷吏來俊臣,也因為與少弟嗣相王李隆業日漸疏遠,不知嗣相王長史狄光遠就事刑司,所以對當下處境的感知與判斷還不夠清晰。

但他雖然出身高貴,但卻幼來憂苦,養成了心思縝密且敏感的性格,能夠通過自身感知到的部分資訊便將現實推斷大概。

一夜憂思失眠,到了下半夜的時候,聽到室外仆員的低聲呼喊,他便從榻上坐了起來。

一團燈火從屏後轉入,年輕嬌俏的細人手扶燈盞走進了內室,見到大王已經坐起,連忙上前道:「大王原來已經醒了,妾這便服侍大王更衣。」

說話間,細人便將燈盞放在窗案,彎腰入前整理被窩,手指摸到埋在錦被中的佩劍,身體僵了一僵。李隆基拍了拍細人香肩,低語說道:「轉告阿忠,近日不要正門來見,等我消息。」

細人聞言後連忙點頭,看著那乖巧秀麗的臉龐,李隆基腹下略感燥熱,環抱細腰將這小娘子攬在懷裡:「阿菱既入貴邸,哪需粗使用力,我貪的是同娘子襟懷依偎的溫存,閑事且讓旁人忙碌。」

小娘子被攬抱在懷,氣息略有散亂,明眸凝望大王臉龐片刻,轉又羞澀得低下頭去,捻著衣角低聲道:「妾本是閭里民女,幸得三郎眷顧,蒲草竟能糾纏於蘭芷,怕已耗盡畢生的運氣……只想讓三郎起居更舒適,不敢閑散下來折損了福氣。」

聽到這小娘子吐露肺腑的情話,李隆基心中憐意更生,望著那素麵簡樸的裝扮,不無心酸的嘆息道:「人間第一等的情緣便是甘苦與共,娘子伴我於危難之際,來年萬種的富貴,必我兩人分享,餘子誰也不配!」

一對少男少女情熱依偎,並不需要更加火熱的纏綿,這居室中便已經溫馨無限。

稍後還要入朝,李隆基也沒再繼續與室中娘子膩歪下去,洗漱更衣之後便匆匆出門。

黎明時分,長安城中仍是灰濛濛的光線有限,分居在諸坊中的朝臣們也都陸陸續續離家往大內而去。臨淄王一行轉入丹鳳門前長街的時候,街道上已經看到許多的朝士,也不乏消息靈通的朝士入前道賀,李隆基俱微笑頷首的回應著。

丹鳳門外下馬的時候,群臣沿御橋魚貫入宮,眼下還不需要班列分明。想到夜中那苦惱的一團思緒,李隆基有意的越過幾人,向隊伍前方的姚元崇靠近。

姚元崇並沒有過多的關注臨淄王,只是湊近了門下侍中楊再思,兩名宰相併肩而行,不知在議論著什麼,其他官員們見狀後便也放緩了腳步,拉開幾分距離。

稍作試探後,李隆基也並沒有再繼續試探,轉而走到岐王李守禮那一群人之間,低聲閑話著向前走去。

今日早朝並沒有什麼大議題,主要還是有關諸州籍戶整編的問題,由宰相格輔元負責彙報。想要搜擴天下民眾進行編戶,無疑是一樁大工程,諸道諸州依次進行,從開元初年便已經在進行,到如今才進行大半、將要完成。

編戶的成果非常喜人,除了尚未完成的隴右道、山南道以及嶺南道一些州府,如今朝廷所掌握的籍民數量也已經達到了六百八十萬戶之多,較之永徽年間的三百八十萬戶翻了足足將近一倍!

隴右道諸州主要是青海的收復與順州的設立讓籍戶發生了新的變化,山南道與嶺南道則都存在路途遙遠與轄域廣闊的緣故,所以統計的進程比較遲緩。按照格輔元的預估,若整個編戶過程完成,那麼大唐的籍戶總數應該能夠達到七百三十萬戶。

如此驚人的一個增量自然是喜人的,籍民數量的多少是國力漲消最直接的一個體現,畢竟只有在籍之民才是有效的納稅單位。

同時也直接反應出朝廷對天下政治的掌控力,有的時候由於秩序混亂、吏治昏聵,存在著大量的隱戶、亡戶。這一部分人口不受官府的控制,既拖累了國力的增長,同時也是一個地方上的隱患。

因此今天的朝會氛圍也是頗為喜人,無論聖人還是立朝的大臣們,臉上都洋溢著滿滿的笑容。

李隆基聽到這些民戶資料的變化,心裡同樣也頗為高興。身為大唐宗王,眼見社稷興盛,自豪感油然而生。

只是在看到殿中群臣、包括諸宰相們對聖人那畢恭畢敬的態度時,他心裡便不免生出一股頗為複雜的情愫。

原本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應該是他父親,享受著群臣的進拜恭賀。如今除了心酸之外,更有一份說不清的煩躁。

舊年在神都時,他年齡還很小,極少參與朝會,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阿耶在退朝回宮後,常常一臉的憂慮與煩躁,或是嘆息政治不興、內外弊病重重,或是忿言大臣不恭、熱衷弄權,搞得朝廷上下烏煙瘴氣。

那時的李隆基,還沒有太多家國天下的概念,對世事認識也不夠深,不知道該要怎麼勸慰幫助阿耶。但那時候遺留的印象給他帶來的認識就是國運艱難、社稷動蕩,整個大唐都是一種風雨飄搖、水深火熱的狀態。

之後廬陵王潛逃歸都、引發一系列的動蕩驚變,更加重了李隆基的這一印象,幼小的心靈里甚至已經開始恐懼若大唐真的亡國,那他們這些李唐宗室們將會是如何凄慘的下場?

可是服喪結束歸京之後,所見種種卻大悖於他的固有印象,看到長安民生井然有序、市井氛圍繁榮有加,與他所了解的完全是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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