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天可汗 第0912章 鯤魚化鵬,扶搖萬里

這一夜,京中來客們自然是大飽眼福、竟夜歡愉。然而同行的贊婆卻就沒有這種興緻了,一路奔波終於返回了隴上,在鄯州州府短憩兩個時辰,天色還未大亮,便已經起身,並請州府吏員去通知郭元振。

趕了大半天的路,又跟京中同僚們胡鬧到將近天光,郭元振剛剛淺睡片刻便又被喚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不過他倒也不敢怠慢正事,扶著酸軟的腰骨勉強起身,還不忘著員去將陸景初等幾個傢伙喚醒。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幾人才在州府別堂聚齊。看著陸景初他們臉色蒼白、兩眼充血,走起路來都是一副搖搖晃晃的姿態,倒不像是尋歡半夜,而是被人蹂躪至天光,郭元振自是一臉的不屑,連連發聲取笑。他自己狀態未必多好,但類似事情經慣,耐力是已經培養起來。

「邊中風情雖好,只是磨人筋骨氣力啊!」

被郭元振取笑一番,陸景初自然也是神情羞赧,全然沒有了昨晚要一挑十的豪邁,略作自嘲後又乾笑著湊近郭元振耳語幾句,而郭元振在聽完後,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滿滿的鄙夷。

閑事稍作短話,而後眾人便開始用餐。一邊吃著早飯,陸景初等幾人一邊向郭元振傳達一下朝廷對隴邊規劃的細節。

隨著吐蕃贊普率軍東進,青海局勢變得異常緊張,大唐雖然並不處於矛盾的核心,但對這一次即將爆發的衝突所寄予的希望,甚至還要超過了那矛盾的雙方。

在外交層面上,朝廷已經斷絕了同吐蕃的互使邦交,不再進行主動對話。而對噶爾家則就友善得多,且給予了各種實際的扶植。

但在實際的軍政布置方面,自然不能秉承過於簡單直接的態度。須知朝廷同噶爾家達成的共識,海西方面僅僅只是由贊婆出面,而噶爾家真正的話事人欽陵是何態度,則仍然值得深思。

雖然說噶爾家目下處境窮困,可欽陵眼下畢竟還是吐蕃名義上的大論,且極富戰爭技巧,過往對大唐的惡意也都不做掩飾。眼下贊普東進的確給噶爾家的生存帶來極大壓力,可欽陵實際上究竟會選擇以怎樣的方式破局突圍,而贊婆又能對這個兄長施加多大的影響,仍未可知。

所以朝廷針對隴邊軍政官員們的指示也並不死板,在保證聯結噶爾家以對抗吐蕃的大前提下,具體的操作手法則仍需依照實際情況進行操作,說的更直白一點,那就是就算要同噶爾家展開一定程度的互動,但也要將刀子緊握在手中,若事有必要也完全不必留情。

這樣複雜的指使,對一般人來說是有些不好理解,但郭元振在這種爾虞我詐的環境中卻頗有幾分如魚得水的自如,加上作為聖人潛邸心腹,對於聖人的真實意圖也有著充分領會,所以不需要陸景初等再作細緻說明,心裡便已經有了非常具體的認知。

簡單用過早飯之後,幾人便行出食堂去見贊婆。這會兒贊婆早已經將行裝整理完畢,一俟見面便提出即刻動身,真是一刻時間都不願耽誤。

噶爾家與大唐這一次的合作,核心就是貨品的交易,由大唐提供物資以緩解噶爾家各種物資的告竭。而鄯州便是貨品發運的主要地點,眼下大多貨品也多集中在此。

這一次的貿易是贊婆極力促成,為了保證能夠順利進行,甚至不惜直接出手截殺國中的使者,可謂是用心良苦。所以對此自然也是關心至極,在返回青海之前,當然要仔細點驗一番。

郭元振對此自無不可,親自陪同著贊婆於境域中諸貨棧倉邸遊走一番,任由贊婆進行細緻的檢查。

這其中,於河源城負責看守貨倉的乃是一名胡人酋首,名為句貴。當見到郭元振率眾而來,忙不迭趨行迎上,可是在見到隊伍中的贊婆之後,神情不免有些驚懼尷尬。

而贊婆在看到對方相貌後,眉頭也是微微蹙起,並有些不悅的瞥了郭元振一眼。這名胡酋句貴並非別者,正是數年前欽陵意圖進寇黃河九曲時,被郭元振在莫離驛陣前策反的海西前鋒將領。如今故人相逢,卻實在談不上喜悅。

贊婆不知是否郭元振刻意作此安排,掃了那名胡酋句貴一眼之後也沒有說話,而是進入倉邸中檢點貨品,較之別處都要更加認真。

郭元振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示意胡酋句貴跟隨於後,並正色說道:「你知此方儲貨事關要緊,若職任中出了紕漏,不獨國法難容,蕃客也不會輕饒過你!」

句貴聞言後自是連連點頭應是,可是在看到贊婆那仔細點驗、一副猜忌心重的模樣,又不無委屈地說道:「往者生計所迫,不得已有順悖行徑。但今身為大唐職臣,府君善治善撫,但得職事周全,自有生路廣闊,不需凶戾爭命,又怎麼敢固執舊怨,敗壞自身的前程……」

換言之,你們噶爾家在我這裡已經是一個過去式,老子現在跟著新主子混,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滋潤,才不會繼續再跟你們糾纏。

贊婆聽到這話,心裡自然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你老小子背叛了我,怎麼這話說的老子倒像一個渣男,跟我過日子委屈了你?

而郭元振則在一邊呵呵笑語道:「唐家興治,法度淵博,所以能包容萬族,無論華夷俱可安生於此制度之內,強者不失志力伸張,弱者亦能保全身家性命。若有醜類厭見民眾安生,只作威令虐害,又怎麼配居人上、享盡人間供奉?若政治不能行於道義,上下不能守於真心,即便猖獗於一時,人間自有強權加以制裁!」

胡酋句貴聞言後便連連點頭應是,不用想這番話意指何處,總之郭府君放個屁都馨香無比。

贊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可不待其人開口發聲,郭元振便又繼續說道:「因此將軍大可不必過於憂計當下,蕃主雖然狹量難容,但人間自有聖主樂於賜人生數。但能循道求之,自不會拒之道義之外,如此才配得上應天持符、宣命施教的偉岸。

苦鹵咸澀,自有甘泉解渴,沙磧荒蕪,嶺上卻草木生髮,父母賜我性命,自然不是為的讓我來人間受苦,或困蹇於一時,但極目眺遠,此身所在仍是廣闊人間!大路通衢之所以人煙鼎盛,便在於可左可右,世上第一等的愚計,便是逼得自己無路可走。

鯤魚錯生在了泥塘,哪怕有心善處,但終究不能相容,彼此都沒有罪過,只是造化作弄,終究是要拼出一個你死我活,短見者不知人間復有滄海,但通達者卻能化鵬而走,扶搖萬里!」

饒是贊婆意志堅定,也不得不承認郭元振一番說辭實在是太有蠱惑性,甚至就連他一時間都忍不住浮想聯翩。

但現在最切實的問題終究還是要解決當下的困境,所以贊婆便又暗嘆一聲,收起思緒,繼續檢點倉中貨品。

幾處倉邸遊走下來,時間已經到了午後。而這時候,眾人也早已經身處在赤嶺隘口。早年的赤嶺,自是唐蕃對抗的最前線,但如今此處險塞已經盡為大唐所有,並被打造成一座牢固的隴右防線。

一行人待在河源大營中,等待赤嶺西側遣兵前來引護。趁著等待的這段時間裡,郭元振再就貨品的發運步驟與贊婆進行細緻的討論,同時也涉及到一部分在青海設置榷場的話題。

贊婆此番入唐,所達成的交易量本就不小,當中生出一些波折後,朝廷又加大了一部分輸給的貨品。這些增加的商貨,並不需要噶爾家再提供商品交換,而是作為榷場的租金進行支付。

此前在長安時,朝廷所提出設置的榷場共有四處,一處是位於青海湖泊中的伏龍島,一處則就是海東的莫離驛。這兩處地點,眼下都在大唐控制當中,自然沒有什麼疑問。海西方面但以商貿為名,向大唐提出請求,便可獲准通行於兩處。

至於另外兩處,一處便是讓大唐頗存怨念的山南渴波谷,另一處則就是吐蕃贊普目下正率眾駐紮的積石山北麓積魚城。渴波谷乃是青海中部連接各方的重要通道,榷場設立於此,贊婆也沒有什麼意見,他在主動提出相關要求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將渴波谷作為一個籌碼。

可是積石山北麓的積魚城,則就讓人有些為難了。積魚城本身就是從青海返回吐蕃本土的重要通道,其所地當積石山區域礦產豐富,且靠近一處重要的資源產地,那就是鹽池。而彼處的鹽池,也是噶爾家得以控制青海的重要手段。

除了這些本來的意義,更重要的一點是眼下積魚城並不在噶爾家控制之中。贊普率軍親駐彼處,如果得知此城居然被噶爾家租借給大唐興建榷場,那可就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當然,贊婆也明白,大唐在明知青海局勢變化的情況下,仍然提出在積魚城設置榷場,本意自不是為了開展商貿,就是為了羞辱贊普、激化矛盾,並給自己干涉青海尋找一個理由。

儘管相關的話題已經是贊婆在自作主張,但他也不敢在未請示兄長的情況下便答應大唐在積魚城設置榷場的要求。所以在經過一番商討後,最終才決定將第四處榷場選擇在更加偏南的星宿川。

星宿川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青海那幾處鹽湖,而且有通道可以迂迴溝通黃河九曲。大唐國中雖然不乏產鹽地,但在隴邊則就有些不足。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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