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天可汗 第0877章 行止所在,不容邪祟

禁中情事如何,外朝自然無從得知。西康女王葉阿黎在內殿里與聖人之間自有無盡溫存,而跟隨其一同進入大內的青海贊婆,則就不可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了。

噶爾東贊共有五個兒子,而不誇張的說,這五子俱有過人之處,全都可以稱得上是人中龍鳳。這其中尤其以次子欽陵最為知名,作為當世惟一一個能在正面戰場上擊敗大唐軍隊、且不止一次的人物,欽陵自有一種傲視天下的資格。

雖然欽陵的光芒無雙,但並不意味著他其他幾個兄弟就庸庸碌碌、乏甚作為。在欽陵之前的噶爾家族掌舵人贊悉若,才算是其父真正的衣缽傳人,不只繼承了其父的勢位、也繼承了權謀。當年讓欽陵名揚天下的大非川一役,正是在時任大論的贊悉若主持調度下發生。

雖然贊悉若死後,欽陵仍以其強勢繼續霸佔住吐蕃的軍政大權,但如今的噶爾家族,早已經不再是往年東贊與贊悉若這對父子在世時的那種光景。在其強悍外表下所透露出來的外強中乾,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贊婆是噶爾東贊的第三子,名望雖然不及其父兄那樣煊赫,但也是噶爾家族重要的人物之一。早年欽陵率部返回吐蕃國中定亂奪權時,贊婆便長期留守於青海。

如今隨著大唐加強對隴右的經營與投入、以及國中局面進一步惡化,欽陵已經許久沒有歸國,而是長期親自坐鎮于海西控制局面。而這個能力極強的三弟贊婆也並沒有就此被閑置,在軍政大事上更是欽陵深深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早年在西域作戰,被王孝傑擊潰並追殺的老四悉多於之外,噶爾欽陵還有一個少子勃論贊刃,同樣也是一名驍勇戰將,如今則主要負責與吐蕃國中那些權貴豪酋們聯絡,以維繫噶爾家族在吐蕃本土越來越弱的影響力。

贊婆年紀五十多歲,因為長居青海那風沙酷烈之地,樣貌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更加蒼老,鬢髮與虯髯都已經灰白摻雜。

他也不像他兄長欽陵對大唐各種元素的喜愛那樣外露,鬚髮衣冠都要學唐人那種精緻雅觀。今日雖然受召入朝,但贊婆也只是穿了一件樣式簡單的圓領袍,看上去倒像是坊間曲里那些為了生活奔走的老胡人,看不出有什麼身為威震青海的噶爾家族二號人物的那種威嚴與風采。

雖然不像兄長欽陵有著來到長安、入值宿衛數年之久的經歷,但並不意味著贊婆對大唐就陌生。嚴格說來,他在青海所待的時間比欽陵還要長得多,長兄贊悉若當政時,次兄欽陵率軍在西域開闢新的戰場,贊婆便已經是留守吐谷渾故地的大將。

這麼多年下來,當中少不了要與唐人打交道。甚至於早年承風嶺一戰,贊婆就代表吐蕃方面,與大唐進行議和與疆土劃分等各種事務。所以對於唐人的禮節、以及該要怎麼跟唐人打交道,贊婆也都熟悉得很。

西康女王被引入內宮之後,贊婆則就被一名中書省通事舍人引入皇城西朝堂一側的通廂中,暫且安置下來。

因為此次入朝並不是正式的國使貢拜,所以贊婆也就沒有被安置在專門接待外蕃使臣的廳堂中。在其左右兩側,各以屏風隔開,便是官員們待制請見的臨時落腳之地。

今天雖然沒有朝會,但諸司仍然繁忙。西朝堂不遠處便是外政事堂,諸官衙朝士們在用過午餐之後,便又聚集在附近,將本司事則遞交上去,等待宰相召見垂詢。

中書省官員在將贊婆引入此處後便離開、自去忙碌,只留下兩名下屬的吏員在此招待並看守著他,避免他胡亂行走。此處畢竟樞機要害所在,一些廳堂中或許就有高官大員在商討國策大計,自然不準人隨意行走,倒也不是專為提防贊婆這個蕃客。

廳堂中人一多,氛圍就熱鬧起來,乾等著總是無聊,彼此間便不免暢談時事,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京中如今最熱門的時事,自然就是剛剛舉行完畢的驪山演武,所以群臣們所討論的話題,也多數圍繞於此展開。

贊婆雖然不像他兄長那樣對大唐方方面面都深為著迷,但有一點則是連欽陵都比不了的,那就是飲茶,甚至於每有出入,腰間都要懸掛一皮囊盛裝茶湯,簡直就到了無茶不歡的程度。

可是入宮的時候,他隨身諸物都被解下,不免便感覺到周身不自在,所以當吏員入前詢問他有什麼需要時,張口便討要茶水。

但當吏員再問需要什麼品種口味的茶飲時,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對他而言,飲茶只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習慣,有茶可飲則可,卻沒有因此產生出什麼樣的奇情意趣,因此便不無尷尬地說道:「但有茶飲,不需細分。諸樣都少取一些,那是最好。」

「大內常備百十樣的茶品,若諸樣盡取來,可要不少的時間。」

吏員聽到這話,便不免有些為難,大內之中聖人同樣愛好飲茶,上行下效、飲茗的風氣自然大熱,而地方州縣也都爭貢各自地方的相關土產,幾年時間下來,大內自是茶種極多,說百十樣也不準確,根本就沒人能細數得過來。

贊婆聞聽此言,自有一份老鼠掉進米缸里、見獵心喜的興奮,連連點頭道:「等得、等得,多晚都等得!有勞官人行走,讓我這外邦蕃人也能有幸飽嘗唐國飲食之盛!」

吏員們本來不怎麼樂意去做這繁瑣事情,說出那數字就是為了讓這蕃客知難而止,卻沒想到更勾起其人的興緻,一時間也是有些無奈。

不過見這人真是嗜好茶道,且言辭謙和有禮,並不像一般的蕃客那樣莽撞粗鄙,於是便也勉為其難的點頭說道:「那請足下暫候片刻,且嘗堂中幾味,待我去別司搜羅。」

贊婆聞言後,一臉期待的點頭,待到吏員先送來幾分茶飲,便忙不迭品嘗起來,每種味道未必談得上儘是驚艷,但也難免心生大飽口福之感,感慨人間茶香竟有如此繁複滋味。

幾杯茶水入腹,茶癮大大緩解,贊婆臉上的皺紋都顯得舒展開來。而在這飲茶的過程中,左右大唐朝士們的談論聲自然也陸續傳進了他的耳中。

身為噶爾家二號人物,又是兄長引為臂助的重要幫手,贊婆自然不是貪好私趣而罔顧大事的人,一邊品嘗著茶湯,一邊也在注意從眾人的談話中提取有用的訊息。

只不過,大凡能夠擺在檯面上高談闊論的事情,想也不會涉及到真正的隱秘。大唐在京畿之地聚集了幾十萬大軍舉行演武,這樣的大事,噶爾家族當然不會無視。儘管沒有受到邀請且遠在青海,但噶爾家族從一開始對此就保持著密切的關注,而贊婆此番入唐,有相當一部分原因也是為此而來。

周遭那些大唐朝士們雖然對此議論紛紛、言者極多,但講到對這件事深入的了解,甚至都還比不上從外而來的贊婆,所以贊婆也只是姑且一聽。

當然,這一番傾聽也不能說全無意義,起碼能對如今大唐國中的民意情勢有所了解。

贊婆便注意到,大唐眾朝士們講到此事的時候,多是一種驕傲自豪的語氣,普遍認為朝廷此番講武是要再次布武於邊、重啟貞觀永徽以來的輝煌盛況。

在眾人所列舉出來的接下來要進行攻略的目標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數極多,僅次於死灰復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體一些,吐蕃中的噶爾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極深,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已經退縮回漠北地區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齒、要打要殺的談論,贊婆心情自然談不上好,並且隱隱有些委屈。平心而論,噶爾家的確有讓大唐民眾們痛恨的地方,可你論事就論事,罵人就有點不對。說我們噶爾家的人天生橫骨、造孽人間,可你們大唐過往這些年所滅的政權,你們兩隻手數得過來嗎?從西域到海東,哪裡沒有你們造下的殺業?

儘管心裡有著此類想法,但贊婆當然也不會直接發聲同人爭辯,畢竟此處不是主場。而且眼下他也實在沒有同人議論的心情,心中頗有愁緒滋生。

大唐早年所經歷的內外動亂,天下皆知。而對於這一點,扼腕嘆息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可無論懷著怎樣的心情,大眾普遍都認為經過這一輪浩劫的打擊,不經過一段長時間的休養,大唐國力是很難恢複過來。

甚至就連他兄長欽陵在言及此事的時候都不無惋惜並慶幸,惋惜的是不能再與大唐軍隊會武交戰,而慶幸則是青海方面壓力驟減,讓內外交困的噶爾家有了喘息之機。

欽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業,算是已經守下。至於日後能不能夠長期的享有,就要靠兒輩們自己努力了。」

沒有了來自大唐的威脅,國中的贊普雖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爾家,也絕不容易,起碼欽陵自己並沒有將贊普當作真正的對手。

雖然對於兄長的樂觀有所保留,但贊婆同樣也不覺得大唐能在短年時間內便恢複過來。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戰,吐蕃雖然是以逸待勞,但也勝的並不容易,大唐軍隊進入青海後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設在海東的第一道防線,逼得吐蕃大軍不得不迂迴側擊、讓唐軍首尾失顧,憑著絕對的兵力優勢才艱難戰勝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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