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王天下 第0795章 無上可汗,進退失據

瀛州雖然地處沃野平川,但也並非完全的無險可恃,州境內河渠橫行,澤野連綿。特別是位於州境西南的滱水與滹池兩大河流夾谷並行,成為地域內天然的分界線,也是瀛州州治河間得名之所由來。

如今,隨著契丹入寇瀛州,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澤野也就成了雙方人馬交戰廝殺的地點。而這些交戰發生的地點,也因為戰略價值的高低,戰鬥發生的規模與烈度也各不相同。

這其中,位於定州與瀛州交界線之間的安平、饒陽等地,是彼此交戰最為猛烈的地區。唐軍方面以此前抵達定州的李湛所部為主力,並有將近兩千名附近鄉邑義勇隊伍配合作戰。

契丹在這方面投入的卒員那就更多了,叛軍主力部伍本就已經推進到了據此不遠的河間,若再繼續南向,勢必要衝破唐軍在這一線的阻撓。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華所在,對於叛軍自然也就擁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灘附近,多有臨時挖掘起來的戰場壕塹,便是雙方交戰的最前線所在。此時在河灘附近,鼓角聲不絕於耳,雙方甲員縱橫衝殺,每一刻都不斷的有兵員負傷乃至於陣亡。

唐軍方面,俱是關西老卒,自主將李湛以降,眾將士器械精良,戰意高漲,戰場上控弦如風、揮刀如電。而對面的敵軍們,實力同樣不俗,諸契丹豪卒們髡髮文面、狀如厲鬼,各舞器杖,來去迅猛,與唐軍交戰於此河濱之地,竟能不落下風、使得戰鬥一時間成膠著之態。

契丹雖然胡名不壯,但也是東胡中的大部族。特別是隨著東突厥與高句麗這兩大強權相繼覆滅之後,東北方面的邊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契丹作為較早投靠大唐的東胡部族,依附於大唐的東北羈縻秩序之下,勢力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特別是如今作為部落聯盟首領的大賀氏,早在貞觀初年便獲得了大唐所賜給的旗鼓威器,並在大唐對外用兵、特別是攻滅高句麗的前後戰事中積极參与,是東北方面一支戰鬥力頗為可觀的胡部僕從軍。

但胡虜向來畏威而不畏德,隨著本部勢力壯大起來,契丹也漸漸失去了以往的恭順。早在高宗顯慶年間,契丹便夥同奚人作亂於東北。

不過當時突厥已經覆亡,大唐與吐蕃的矛盾也並未激化,針對三韓的戰爭才剛剛開始。當年這一場叛亂無異於以卵擊石,很快就遭到了鎮壓與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領李盡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為契丹新的頭領。

畢竟當年大唐真正的對手還是高句麗這種海東大物,契丹所處又偏遠荒僻,為了能夠讓東北快速穩定下來,從而給東征高句麗提供一個基礎,大唐對於這一場叛亂也沒有深作追究,僅僅只是將挑釁羈縻秩序的兩蕃首惡除掉。

隨著高句麗被攻滅,大唐在東北方面軍勢有所收縮,尤其是與吐蕃之間的戰爭進程不夠理想,對於東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減弱。

之後東突厥餘孽復國,鬧亂於漠南之地,而大唐隨著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斗與內亂中,這也給了東胡這些部族們更大的發展空間。契丹這一次的叛亂,可以說是東北羈縻秩序長久失治的一個惡果。

東北方面的隱患已是常年久積,偏偏相王當國的時候、對此乏於一個清晰的認識,認為這些東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順可用的力量,竟然試圖在幽州開闢一個狙擊突厥的新戰場。大量人物聚集於幽州,軍事所託非人,讓契丹幾乎盡奪幽州所積存的物資。

年初幽州這一場叛亂,給了本就因實力壯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貴的物資之用。特別是大量甲械的丟失,讓捲土重來的契丹軍眾甚至都擁有了不遜於唐軍精銳的武裝水平,這也給倉促北進、狙擊契丹的唐軍作戰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河灘處這一場戰爭,旨在搶奪滱水上的一個渡口。饒陽與安平之間,水陸匯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運節點。此境舊稱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鄉。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軍抵達定州安平,傳告鄉野要於城中召見諸地望名流。但是由於洛陽政變的緣故,這些地表豪族們對於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鄉境之內還待觀情權衡。

鄉戶們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於諸鄉邑之間,隨著契丹叛軍推進到了瀛州,便給那些叛軍提供了寇掠鄉野的便利。多處鄉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軍們也因此聚斂到了大批的財貨物資。

這麼多的物資想要安全運輸到後方去,河渠運道無疑是最為方便的路徑。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變作戰方針,憑著強大的機動力與野戰能力沿河狙擊契丹那些臨時的倉儲與渡口。

戰鬥最開始的時候,由於契丹前路人馬整體戰鬥力與武裝水平還比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進勢如破竹,讓他們不夠警惕,因此唐軍在沿河據點的狙擊方面接連得手、斬獲頗豐。

初期的戰鬥比較順利,這也給李湛這一路人馬提供了珍貴的物資給養。他們這一路人馬五月初才渡河北進,沿途忙於撲滅諸州騷亂,一路行軍而來,在糧草物資方面則就不免不夠周全。

此前李湛抵達安平傳見鄉境諸家,本就是希望這些地方豪族能夠捐輸一批錢糧以補充大軍耗用,結果卻遭到了抵觸與抗拒。

如果不是從契丹手中搶奪到一批物資,眼下只怕也已經無以為繼,必須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資供給才能繼續北上。

本來是境內作戰,結果反而還不如契丹這入寇賊軍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們捂緊自家倉舍,官軍甚至還要從賊軍手中搶奪物資,才能獲得繼續戰鬥下去的力量。

想到這一點,官軍上下也都鬱悶無比。但大敵當前,也無需深究這些細節。作為抗敵主力的關西軍眾們,相信朝廷、相信監國元嗣殿下一定會給他們一個說法。若非這一點信心,老實說眼下官軍鬥志真的無從保障。

河灘西側淺坡上,李湛將旗豎立於此,眼見到下方戰場上戰事膠著,眸底也是焦躁閃爍。近日連番交戰,他明顯感覺到契丹軍隊的戰鬥力越來越強,甲械越來越精良,這說明契丹已經逐步在將精銳向此調度。

此時的戰場上,雙方參戰之眾數量彷彿,甚至契丹方面兵力還要更少一些,但官軍反而隱隱落在了下風,幾次旗鼓傳令試圖脫戰輪換,但都被那些契丹軍眾們緊緊黏綴著,不能脫離戰場重整陣勢。

官軍如此弱勢,一方面在於連日奔波作戰、幾乎不得休整、人馬戰鬥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則就在於此番參戰的契丹卒眾也不是弱類,一個個悍勇有加,髮辮間金絲纏繞,甲械配給更是一擬唐軍一線作戰部隊。

這一路人馬也有一個專稱名為曳落河,於東胡語中意為健兒、壯士。唐攻高句麗戰事中,所動員的胡部僕從與城傍當中便有契丹與奚部的曳落河參戰,但當時尚且員眾不多,僅僅作為豪酋親隨,沒有獨立建制,戰場上也乏甚表現。

可是在這一次契丹叛亂中,以曳落河相稱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來,最開始的交戰中還僅僅只是作為兵長統攝部卒,然而這一次卻有將近兩千名曳落河士卒參戰。

這些曳落河卒眾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勇猛兇悍,弓馬嫻熟兼武裝精良,一俟出現在戰場上,所表現出的戰鬥力遠非尋常胡卒能比。

若這一路唐軍新進參戰,當然是不畏與之角勇爭勝,可是連日作戰下來,人馬狀態都有下滑,沒能在交戰伊始便將之快速擊潰,隨著戰鬥時間的拖延,人馬體力上的劣勢便體現的越來越明顯。

突然,戰場上異變再生,有一名兇悍的胡將手舞大椎,接連擊破數員戰場上唐軍士卒的阻撓,竟匹馬單身的直向唐軍後陣衝來。

「某松漠府何阿小、無上可汗帳前先鋒,坡上唐將可敢來戰?」

衝破阻撓後,那胡將形態更加的張揚恣意,策馬壓線沿軍陣前遊走呼喊,揮舞著臂膀連連指罵邀戰:「無膽鼠輩,可敢來戰!」

眼見到這一幕,李湛已是臉色鐵青,抬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隊,直向那胡將衝殺而去,胡將見狀後大笑而走,復入戰陣匯合部伍繼續鏖戰起來。

受此挑釁,李湛自然氣不能忍,回頭看了一眼從前日忙碌至今,民夫們剛剛在河面上架設起來的護河水柵,這也是契丹賊軍此番作戰想要攻奪破壞的目標。

「著令諸民丁各自浮板過河,不需再等候官軍!軍中剩矢發給射生手,放棄渡口,隨我殺賊!」

心內掙扎權衡一番,李湛開始下馬披甲並沉聲說道。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不只在於那胡將的陣前羞辱激將,也是結合戰場上形勢、已經沒有信心守住此處渡口。

畢竟此處渡口除了河道狹小之外,沿河幾乎無險可守。強留於此繼續交戰,只會讓將士更加疲憊,乃至於會有全軍覆滅於此的危險。

聽到主將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沒有參戰的諸將士們也都默默整裝。民夫們眼見此狀,各自也都悲戚不已,但勢不能勝,再作勉強也於事無補,只會帶來更大的損失,於是便陸陸續續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對面泅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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