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王天下 第0774章 定亂須勇,國賴英主

雍王陡然間的問責,的確是出乎裴伷先的預料。他原本以為就算雍王對自己乏甚好感,但只憑他所了解的廬陵王北逃始末詳情、以及回到神都後的一些智計相助,多多少少對他應稍存撫慰,但卻沒想到見面伊始便給他扣上了一個足以令他死無葬身之地的罪名。

堂上的李潼在聽到裴伷先一番乞活言語之後,也是稍有錯愕,片刻後卻忍不住笑起來:「余者不論,裴某於惜命一途,確是純人。今上不能守國,廬陵不能守節,以致內禍叢生,但宗家既然有我,便絕不容許世道強智兇橫之流把持宗家人命、邪逞私慾!

裴某智力不俗,又趁邪緣深涉事中,且不以忠直得稱,但我並不知你。今以死作嚇,裴某不以邪功爭命,唯循本性乞活。今日則天門前授首者幾千之眾,上至勛門巨擘,下至閭里亡命,因我一令,積骸逾丈。但好生之德,我亦有之。」

「以殺去殺、雖殺可也!殿下既持符命,合道定鼎,凡所言行,囊括宇宙。罪民生死,不出此間,所以不敢矯隱心跡,本性袒陳……」

裴伷先深拜在地,繼續沉聲說道。

短短一番交流,讓李潼對裴伷先這個人有了一個更加具體的了解。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他心裡對裴伷先真的稍存殺意,與前事糾紛無關,純粹是因為裴伷先這個人,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有心機、有手段、且底線不高。

裴炎作為宰相時,與皇太后合謀廢掉了廬陵王。但裴伷先卻能不受這一點前怨舊仇的困擾,成功接近廬陵王並參與密謀。普通人大概想都想不到,可裴伷先不只想到了,而且還做到了,足見其心機手段之不俗,這難免就讓李潼聯想到某個唯情活我的傢伙。

但裴伷先一番行為對他終究是頗有助益,而李潼也畢竟不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嗜殺之人,他對裴伷先雖有殺意,但並不堅決,一番強言威嚇,也是希望裴伷先的反應能夠堅定他的殺心。

不得不說,裴伷先的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智慧。在這樣一番威逼之下,李潼本以為他會強申功勞、據理力爭,只以人性最根本的求生欲乞活。

李潼殺楊嘉本、殺則天門前數千叛軍,乃至於之後還要在城中發動血腥清洗,是因為有著足夠的理由與動機,所以哪怕血流成河,也能問心無愧。

但要不要殺裴伷先,則就有種人性自我的拷問,人間萬種難題,唯是心關難過,特別眼下李潼於神都城中將要擁有近乎全無節制的權力。

沉默了好一會兒,李潼才又開口道:「廬陵一眾自山南以來謀計、行止,詳細道來。」

裴伷先聞言後不敢怠慢,將思緒稍作整理,便從他蓄意接近廬陵王一家開始講述起來。

李潼也是聽得頗為認真,雖然眼下城中任事當務之急仍是平滅綦連耀叛亂,但這一場叛亂本就是從廬陵王歸國一事引發出來,所以了解廬陵王歸國始末對於接下來的定亂與清洗都有極大的指導與借鑒價值。

當聽到廬陵王一行抵達汝州後,廬陵王分遣嫡長子李重潤前往關中,李潼的眉頭頓時一皺,抬手叫停並沉聲道:「重潤走入關中,可有端倪能供追查?」

裴伷先聞言後便搖搖頭:「罪民進諫此計,本意是抽身之想,憑此趨投殿下帳前……然當時廬陵大王追從者已經極多,唯揀親戚幾家拱從嫡息,余者俱不知其行止。」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又暗嘆一聲,裴伷先獻計時當然不存什麼好主意,他三叔遣齣兒子的時候只怕也沒有詳細後計。可現在神都局面已經如此崩壞,還有接下來的河北事務,李潼短期內都很難返回關中,被送走的李重潤便成了一個不小的隱患。

他有些煩躁的揉了揉眉心,只覺得他奶奶真是生多了這倆貨,正經事情乏甚計謀,敗壞祖業個頂個的有想法。

八百里秦川,想要把幾個人搜查出來並不容易,而且李重潤身份特殊且敏感,並不好大張旗鼓的進行搜索。李潼稍作沉吟後,一邊示意裴伷先繼續講述,一邊在紙上將此事記錄下來,準備讓留守關中的他長兄李光順提高警惕並主持對李重潤的搜查。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裴伷先總算講到了在洛南香山別業廬陵王與眾人分道揚鑣、之後便杳無音訊。接著裴伷先便在城中與田少安匯合,後續發生的事情,李潼也已經聽田少安講述過,便不再浪費時間,示意裴伷先可以停下來了。

裴伷先的一通陳述,讓李潼對於神都城的動亂有了一個更全面的了解,但同時也生出了極大的疑問,那就是廬陵王究竟去了哪裡?

毫無疑問,廬陵王此番歸國意在大位、而在正式發動之前又拋棄神都城中人事,應該是打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主意。

可現在城中已經大亂,就連皇帝都被北衙軍眾劫走,甚至連此前的同謀部伍都正式造反了,這隻小黃雀無論如何也該要動彈一下。然而直到現在,城中都全無廬陵王聲跡存在。

如此詭異的局面,饒是李潼窮極思索,都完全梳理不出一個脈絡出來。一個比較大的可能,就是他三叔應該也已經玩崩了。

李潼歸都不久,對於城中局面掌控仍然不夠全面、深入。既然沒有頭緒,索性不再耗費腦力的深思。

他視線重新落在了裴伷先的身上,並正色道:「好生之德,可以垂於裴某。然此前事迹,卻不可憑之躍然於世。給你兩個選擇,或行出此門後,前塵勾銷、永為黔首,或罪名實錄,刑令之內領受黜陟。」

裴伷先聞言後再作長拜:「此身乖張狼狽,能活已是天恩垂憐,王道之內,榮辱俱循一途,豈敢再作私計妄圖!」

聽到裴伷先這一回答,李潼對他真的是生出幾分欣賞,忍不住感慨道:「智力豈隨年齒、勢位,裴某確是命不該絕。分寸長守,世道自能容你。性命既然給我,我便笑納。唯是此間此刻,無你出頭之地。今日且賜一字,來年若能持此再獻,唐家名爵,絕不薄你一人!」

說話間,他提筆緩書一個「李」字,著人遞入裴伷先手中。裴伷先兩手捧住雍王親筆,霎時間已是熱淚盈眶,再拜哽咽道:「罪、仆必銘記殿下恩賜,餘生絕不負此恩義,必以忠勤自守、來年再拜闕下,恭乞新生!」

望著感激涕零的裴伷先,李潼心中也是頗有感觸。他入世多年,特別是在執掌行台分陝之後,掌握了不小的人事權,對人才的發掘也都頗為注意,但真正讓他感到驚喜的卻不多。

雖然開元名相姚宋之類都在麾下,但這些人在原本的歷史上才能已有驗證彰顯,現在凡所職任雖然也盡責儘力,但不得不說距離李潼對他們各自的期待還有不小的差距。

像郭達之類真正的親信,李潼也都給他們許多機會,但在才能上還是有著不小的短板,不能擔當方面之用。

眼前的裴伷先,則就給了李潼不小的驚喜。拋開別的不談,單單一番交流下來,李潼從殺意隱有到生出愛才之心,足見裴伷先之不俗。

所以他也願意給裴伷先一個機會,對於一些讓他猶豫遲疑的因素,交給時間去驗證,若未來數年乃至十數年間,裴伷先能夠通過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才大可用、秉性不失恪守,他自然也會不吝名爵賜給。

眼下裴伷先還是廬陵王一事中的關鍵證人,在結束了談話之後,李潼便著人將之暫時收監在皇城內,明日交給張說繼續進行審問。

至於眼下仍被監押在履信坊故業的李重福這個廬陵王庶長子,李潼也著令郭達即刻前往履信坊將之押入皇城中秘密安置下來。

交待完這些之後,時間也已經到了午夜時分。從前夜接到田少安的急報,一夜疾行抵達神都,接著便是則天門前一場激戰,到現在一直沒有合眼,李潼也是略感疲倦,便在政事堂中伏案小憩片刻。

過了一會兒,同樣一身甲胄的楊思勖趨行登堂,入前低聲稟告道:「稟殿下,奴向上陽宮告信,上陽宮防一切安好,食料也已經補給。皇太后陛下著奴轉告殿下,一應定亂事則,殿下唯循本心,不需顧慮其他。即便、即便宗家二長仍有阻事,殿下循宜即可,縱然有傷倫情,皇太后陛下一身當之……」

「知道了!」

睡眼惺忪的李潼聽到楊思勖的回稟,稍作沉默,然後才點頭說道,接著又吩咐道:「回告皇太后,諸事纏身,近日不暇登殿拜望,待到亂局初定,再往請安請罪。另,明早之後,凡在駐上陽宮諸勛爵、朝士人家,悉令歸邸,不得再滋擾宮苑清靜!」

楊思勖聞言後便點頭應是,見殿下沒有了別的吩咐,便又退出、匆匆往上陽宮行去。

楊思勖離開後,李潼繼續伏案淺睡,半醒半夢間,時間悄然流逝,很快東方便霞雲升騰、天色破曉。

過去這一夜,神都城中仍然騷亂難免,但絕大多數都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沒有蔓延開來。當陽光重臨大地時,滿城鬧亂瘡痍雖然仍是觸目驚心,但空曠清靜的街道還是讓人情緒略有安定。

這時候,雍王歸都的消息已經在全城傳開,偶爾縱馬馳行經過的甲卒們也宣告著城中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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