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問鼎 第0694章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聽到雍王殿下這麼說,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才又垂首說道:「卑職違抗行台令式,潛留皇城之內,並悍進驚擾殿下,罪證確鑿……」

「不夠,這還不夠。」

李潼冷笑一聲,轉望向李元素說道:「李尚書,告訴他,他所承認幾樁罪過,於行台典刑之內當受何懲處。」

李元素這會兒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為,聽到這問題,先是略作遲疑,然後才開口回答道:「行台典刑所設,不唯以殺立威。裴丞所犯諸禁,前無窺取行台機密之事,後無藏奸行刺之謀,度其罪跡輕重,施以長短徒役,並不可輸錢代刑。」

行台執法雖有嚴厲的一面,但除了最開始雍王新入關內、需以殺立威,隨著關內局勢逐漸穩定下來,除了十惡之罪,也並不殺刑濫施。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行台法律就沒有震懾人心之效,雖然殺刑慎施,但各種徒役之刑也能讓人聞風色變。行台如今所控疆領,遠及西域,闊達瀚海,一旦發送邊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當時身死好上多少。

聽到這兩人對答,裴守真臉色又是一苦,悶頭沉吟片刻,才又開口說道:「卑職不知行台負大用艱,妄以風言強諫殿下,所論悖情失實,心跡違於道義,論罪實大。」

「你本不是行台員佐,自然不知行台用事全貌。況且因言殺人,仁者不為,因你一命,損我清聲,亦無足彰顯行台之公正嚴明。」

李潼聞言後又擺擺手,表示這個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過裴守真,只是沉聲道:「繼續想,繼續說!」

聽到雍王殿下繼續逼問,裴守真一時間真是滿懷苦澀。他自負於道義,涉險強謁雍王,且言辭多失恭謹,此事眾眼有見,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別在眼見到行台前後用事所費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說唐家社稷如今境內無刀兵之擾,俱仰行台功事。朝廷不體恤行台所任邊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討錢糧,老實說朝廷這一做法,就連裴守真都覺得有失氣量、有失公允。

如今陝西之境幾成方外之邦,責任並不全在於雍王恃功跋扈,更在於朝廷本身失於淵博。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朝廷取締了行台、解決了雍王,陝西諸境若得善治,周邊賊寇若得懾服,當今世道朝野內外,有幾人可以誇言能代替雍王負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還要更甚於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則在於自知自己這番行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則也是心存一份慚愧,他此前那種態度,多多少少是覺得雍王權高勢大、不臣之心昭然,挾陝西之境抗拒皇命,欲於關西之境另設典章,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實是雍王擁此一境為西面壁防,整個陝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經使用近於極致,朝廷承於此惠得於從容事外,卻還一味的催討索取,乃至於隱隱將雍王、將行台目為虎狼之敵。

陝西當然不是方外邦國,然而在人心狹計之下,已經有了敵我的判斷。這一事實讓裴守真所奉持的道義產生動搖,乃至於坍塌,朝廷對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這些故技難道也能懾服諸敵?

這種信念的動搖、心態的轉變,是出於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時又有悖於他過往的道義,讓他心生驚懼。此際求死,也真不是誇稱忠烈的謀生之計。

雍王一再逼問該以何罪殺他,確有幾分誅心之問的味道。裴守真幾番作答,仍是怯於將內心最真實的感受表露出來,但雍王沒有被他敷衍過去,仍是繼續追問。

默然半晌後,裴守真終於長嘆一聲,深伏於地,澀聲答道:「殿下此前訓言,守真甘願領罪,今日所為,確是貪慕賊節,沽求假譽。」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於輿情俗計,皇命之外,俱為不法。潛行留台,妄以壯烈自任,厲態求節,更是誣指殿下構害社稷,欲捐身以警眾。人情以論,此為以疏間親,使殿下與聖人兩不相容。大體以論,指功為賊,毀我社稷柱石,誠是大奸!」

裴守真講到這裡,眼眶中已有淚光閃爍:「卑職腆以皇命自詡,世食唐祿,在朝不能匡大國計,使皇恩不能極盡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見州縣之困,著奏於上。唯是妒於殿下功高權重,以毀謗國器、誇張離奇為功。但有一二正念於懷,自當下問長安百姓何以欣樂若斯,但只是偏執邪計、吝於垂問,以我狹念妄作討伐。」

「凡此諸罪,入死應當。殿下宗家至親,分陝重臣,行台節鉞所設,所殺正是卑職這種偏執貪妄、不以匡正為功、唯以攀誣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紙一幅,留狀於此,甘心入刑!」

將心中這份真實感受講出來,哪怕對裴守真這種自覺垂死之人來說,都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情。他敢於為此事迹,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義的信念鼓舞著自己,要讓他自我瓦解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點偏執,並將之剖析出來,無異於是對自我一次徹底的否定。

所以講完這一番話後,裴守真已經是淚流滿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這一番行為,就是用所謂皇命所使的大義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瀰漫著一股氛圍,對陝西道大行台警惕、對雍王警惕,認為行台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個割據關西的毒瘤。認為雍王驕狂難制,身受如此浩蕩皇恩,竟還不能對皇命言聽計從,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這樣一種思路所營造出的氛圍,自然讓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義的臣員從內心裡對雍王、對行台有一種反感與敵視,此前的裴守真,正屬此列。

在這樣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認為雍王截留陝西貢賦,就是為了蓄糧養兵,營造私己的勢力,以期有一日悍然東歸,以武力問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於犯顏強諫,認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氣節。

然而這樣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對大唐社稷實實在在的功勛,其次是誇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台的設立本就是朝廷在無力西顧的情況下設立起來,甚至到目前為止,朝廷都沒有一個具體的經略邊務的計畫方陣。

朝士們在行台抵禦絕大多數外寇所營造的和平氛圍之內,放膽闊言與民休息,將雍王與行台樹立成一個窮兵黷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將雍王所有抗禦邊敵的行為,都視為其人鞏固權勢的私計。

裴守真此前也不覺得這思路有什麼問題,可是當看到行台真正的機樞秘務時,才深刻了解到陝西道大行台究竟在承擔著怎樣的責任。

聽完裴守真這一番對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領掌行台以來,凡所經歷,無愧鎮國之譽。關西所以無事,行台上下豈是悠閑享受?陝西道諸州,民疲久積,行台播治以來,民力才有所善養,有所善用。朝廷只以書令訓問、譴責,此態確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台諸員,景從殿下身後,軍務、民務,竟日勞碌,的確不如都畿諸公竟日有閑、專註言論。但使陝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稱虛無。裴丞能有此悟,讓人不失欣慰。」

最後這句話,李元素是說給雍王殿下聽,也算是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聽到這裡,臉色也有所緩和。裴守真這一番言行,的確是搞得他很惱火,但也不至於直接就殺了對方,而且他還打算藉此事一勞永逸的解決陝西道貢賦上繳與否的問題。

當然,究竟要不要殺裴守真,還要看對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連作誅心之問,讓裴守真做自我檢討,現在聽來,這一番檢討也的確可稱深刻。

當然,他示給裴守真的度支計簿自然不是行台全部,只是跟陝西道租調有關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台還有其他的進項,比如飛錢的抽利、隴西榷場的所得,以及河東、山南的一些走私,還有并州的蘇味道鹽鐵輸給。

跟這些進項相比,陝西道諸州租調貢賦在行台財政收入當中所佔比例反而不高,但卻勝在穩定。特別隨著行台擴戶、墾荒等各項工作的展開深入,這一部分進項也在快速攀升。

同樣的,他在西行之前將神都府庫幾乎掏空所獲得的起步資金,也並沒有記錄在這度支計簿中。當然,李潼也不是拿錢不辦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這些事,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潼嘆息一聲,再從席中站了起來,解下身上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並將之扶了起來:「守真一命,誠不足惜。但行台群僚,錯從於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卻是彌足珍貴。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為我行台用事之眾稍作正名,些許戾氣,且付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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