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鎮關西 第0515章 成器不器,骨肉難捨

李昭德等人又在仙居院待了一段時間,算是初步達成了雍王前往西京的共識,但雍王也並沒有表態準備幾時去,眼下這氛圍也實在不太適合敲定更多細節,李潼只是表示明日他會參加上陽宮的朝議。

之後李昭德等三人才退出了仙居院,只是離去的時候,豫王李成器神情明顯冷落下來,甚至不願與李昭德和狄仁傑交流,只是在前邊悶頭疾行。

行至則天門處,豫王自歸上陽宮,而李昭德與狄仁傑則往政事堂而去。雍王已經答應出行,消息自可讓豫王傳達給皇嗣,而雍王該以何樣的職命出使,政事堂也要儘快擬定出章程並備選。

及至目送豫王離開,狄仁傑望著李昭德,終於忍不住暗嘆一聲,低聲說道:「李相公今日,確是失態了。」

李昭德聞言後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片刻後則昂首道:「生人居此,豈能專謀眼前?國家養士,捐身死難而已!前事後事,不改此志!」

但在說完後,他還是忍不住抬頭望向明堂頂部那高昂鐵鳳,心底長嘆一聲,社稷前程何以如此多艱?如果雍王是皇嗣之子……

李成器自右掖門出宮,上馬後便直往上陽宮而去。

上陽宮並沒有明確的內朝、外朝的劃分,繞過觀風殿基本上便屬於內宮範圍。入宮後自有宮人趨行迎上,得知父親又在王德妃寢苑,李成器便徑直前往。

來到寢苑中時,見到這裡又有許多醫者出入,整座御苑都浮蕩著一股淡淡的葯湯氣息,李成器心裡沒來由生出一股煩躁。

他們一家人的確感情甚篤,王德妃病情時好時壞,不獨父親在朝事了結後便返回陪伴,他們兄弟除了日常課業,也常在此中侍問。

但他今天之所以煩躁,是覺得這些虛禮實在浪費太多時間。

他既不是醫者,也不是王德妃血親骨肉,留在這裡於病情無益,反而沒有時間去接觸時流。到現在出宮月余,認識的新面孔寥寥無幾,生活枯燥較之此前幽居禁中時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過這些情緒,他也只是按捺在心,不會流露出來。步入苑中後,便吩咐宮人去稟告阿耶他已經趕回覆命,自己則擔心打擾王德妃休養,只在前廊廡舍等候。

時間很快過去了小半個時辰,李成器漸漸等的有些心焦,此行見聞感觸頗深,他有太多話要對父親說,索性便起身打算入後催促一下。

他剛剛走出廡舍,前院里突然響起一陣嬉笑聲,轉頭望去,便見到幾個小兄弟正鬧哄哄從外面走進來,被圍在當中的正是五弟李隆業。

「阿兄、阿兄,我回來啦!」

李隆業也見到兄長,小眼珠子里頓時閃爍起喜悅光芒,一邊對兄長招手,一邊邁著小短腿跑過去。

李成器見狀後臉上也頓時露出笑容,快走兩步行下台階,彎腰張臂迎上前,口中笑語道:「你這個小壞種,出宮多日,是不是忘了阿兄們?」

李隆業帶著一頂虎皮渾脫小帽,身上穿著的罩衣也是虎紋,看著像是一個活脫脫的小老虎,咯咯笑著撲進阿兄懷裡,小胳膊緊緊的攬住兄長脖子:「我怎麼會忘了阿兄!我做夢都想你們!」

老二李成義也在後邊嘻嘻笑著走上來,拍打著李隆業拱起的小屁股:「五郎可是沒有說謊,這次回宮,給咱們兄弟都帶了禮貨!阿兄你瞧瞧我這柄犀角的短刀,加上獅鬃結穗,配在身上諸邪不侵,稍後就去阿姨舍里繞上一遭,什麼病魔邪祟,統統都要被逐走!」

李成器聞言後笑容略有幾分不自在,但還是作勢咬著李隆業小臉蛋,笑問道:「那你給阿兄帶回什麼?」

李隆業聞言後便離開阿兄懷抱,轉頭在後方宮人們搬抬的箱籠里翻撿,很快就翻出許多珍玩器物,堆在了兄長的腳邊,不乏賣好的咧嘴笑道:「這全都是給阿兄的!」

李成器看到這些器物,一時間也是心喜,此前他們一家久居禁中,雖然起居用度不短,但也很難得見一些市井間的孩童玩物,再因為小弟對他心意十足,不免更加歡樂。

李隆業在前庭一番賣弄,也吸引了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向此處聚來,領取自己的禮物,又有人因為愛物被別人搶走,忍不住叫鬧起來。

「不要吵,不要搶!這些玩器,堂兄家裡還有許多!堂姊說了,待她出閣,幾大舍玩器都送給我,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喜歡什麼就取什麼,伯母待我最好……」

李隆業拍著小胸脯,一臉豪邁的表示道,其他兄弟姐妹們聞言後,也都紛紛鼓掌叫好。

砰!

突然一聲悶響,眾人轉頭望去,卻見兄長李成器手中一具琉璃器偶落在了地上。

李隆業見狀,小臉頓時一苦,有些心疼的衝上前,望著滿地碎片說道:「這套器偶是我最愛,才送給阿兄……不要緊,不要緊,堂姊房裡還有一套,轉日再去,我再……」

說話間,突然一股力道從身後撞向他,李隆業頓時翻身倒地,李成器則怒道:「你是誰家兒郎?你是坊里乞兒嗎?別人賞些舊器,你就樂得不知家門所在……」

李成器一邊喝罵著,一邊繼續將那一套器偶另外幾個全都摔砸在地,並指著其他弟弟妹妹們喝道:「不準拿,全都給我放下!我家何物沒有?不需別人施捨!」

吵鬧間,李旦正從後廊轉出,眼見到滿庭兒女苦惱,臉色頓時一沉,頓足喝道:「全都收聲!」

一眾子女們聞言後,頓時噤若寒蟬,李成器心裡頓時也是一慌,轉頭望向父親,疾聲道:「阿耶,我……」

「隨我進房!」

李旦示意宮人們入前去收拾器物並安撫兒女,自己則點了點李成器隨聲說道。

李成器低著頭,乖乖跟在父親身後走進了房間中,心中自覺理虧,也不敢抬頭去看父親,只是囁嚅道:「我、我不是有意呵責弟、妹,但是、但是五郎他只在宮外待了幾日,竟就被人用玩物迷惑,忘了……」

「忘了什麼?人又迷惑他什麼?阿郎,你、你怎麼變得這般孤僻厭性?你在庭是長兄,弟、妹都要以你為榜樣,一意有差,橫加叱責,再濃的親誼,經得起幾番這樣的敗壞?你那些弟、妹,全都是稚齡懵懂,他們未必能明斷是非,但卻能察知好壞,你這副厲態,讓他們還怎麼敢親近你?」

李旦抬手拍案,但說著說著,語調緩和下來,終究是憐惜兒子沒有了慈母陪伴,不忍過於厲訓。

但李成器聽到這話後,卻有一股逆氣湧上心頭,眨眨眼已經流下了淚水:「兒知言行多不稱阿耶心意,但不論別人如何優秀,我才是阿耶的兒子!兒子出入內外,被人視作無物,等閑之時,並不敢向阿耶訴苦!

可、可難道阿耶以為出宮之後,朝士們就完全歸心?一家人可以專註家事親情,不用理會人心的紛擾?王阿姨忍病誠是辛苦,但除了滿庭妻兒的啼哭,還有天下人等待阿耶的庇護!

兒子不才,不能讓人敬重,但阿耶整日徘徊婦人榻側,也讓兒子沒有效從的榜樣!」

「你、你在說什麼!」

李旦聞言後,心中耐性頓時無存,瞪眼起身怒聲道。

李成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聲道:「往常阿母在堂,不願見阿耶失志迷亂,常有勸告。但如今阿母已經不在,兒子已經成人,若不諍言以進,恐怕阿耶不能矢志復興……」

李旦聽到這話,臉色更是鐵青,尤其此言是兒子講出,讓他更覺羞憤,但想到皇后死不見屍,心中又覺悲傷,心頭情緒翻轉,末了長嘆一聲:「世事紛繁,你又能知幾分?一時的意氣奪言,稱不上諍諫。所以讓你隨兩位相公去拜見你祖母和堂兄,是要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智者遇事該要如何應對,不盼你能比齊,但能悟得二三,於你大有裨益。」

「兒子是有感悟,正因有感,才有此番諍言相諫!祖母譏我才器下流,堂兄譏我不堪大用,李昭德假面立朝、心存兩顧,狄仁傑覥顏袖手、難作直聲!他們全都視我……」

李成器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控訴出聲,然而李旦聽到這話後,臉色卻陡然一變,上前抬手捂住兒子嘴巴,之後快速行至房門前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才退回房間中,凝聲道:「此行見聞,仔細講來!」

李成器見父親神態如此凝重,心裡也是一慌,忙不迭低聲將此行經歷講述一番。

雖然他在講述過程中已經在下意識掩飾自己的失禮,但當李旦聽到李昭德在仙居院的言行後,臉色還是忍不住扭曲起來,指著李成器澀聲道:「阿郎、阿郎,你父半生辛苦是因母,或還要因你、半生蕭條!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涼性?人捨命活你、數年之久,一刻冷眼便讓你恨入骨髓?你父於天下已經不稱,難道於倫情教養也一無所成?所活半生,難道只得一個內外羞愧?」

講到這裡,李旦已經轉身覆面,淚水長流。

李成器本來是滿心的委屈抱怨想要傾訴,但眼見父親如此,一時間也是身軀僵硬,垂首好一會兒不聞父親聲音,心裡越發慌了,連忙叩首在地也哭了起來:「兒子常年幽居,不見外人,真是拙於人情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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