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鎮關西 第0480章 與虎謀皮,智小用大

李潼倒是不清楚太平公主與武則天見面時的具體情形,但通過他奶奶的言語以及剛才所見他姑姑淚奔的模樣,也知應該是非常的不愉快。

這就比如老屋拆遷了,兒子分到一套,孫子分到一套,女兒自然也按捺不住,同樣想湊上來分一杯羹,卻渾然無顧老母親眼下將要無家可歸的惶恐凄楚。

至於太平公主對河東道有所圖謀,這也很簡單,她的選擇本來就不多,能夠搞得操作也很有限。

或許其人對薛懷義仍然怨念極大,但眼下所重視更多肯定還是薛懷義所控制的那一支大軍。在這方面,她是有優勢的,并州是薛懷義那一支大軍得以維持的重要基礎。

太平公主眼下還是武家的媳婦,要說動武攸宜向她投誠,無疑要更加的簡單。之所以向李潼求情,希望他不再追究武攸暨,應該也是為了強化自己能夠包庇武家殘眾的形象。

只不過眼下這個朝局秩序,太平公主能夠直接干涉朝政的途徑實在有限,各方都在爭進,她也沒有把握能夠爭取到這件事情。

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說明其人對朝局影響力實在有限,武攸宜當然也就不敢奢望太平公主能夠護他周全。

「罷了,不提她。今日政事堂有什麼事則決議?」

武則天雖然大權不再,但對自身情緒的控制還有,很快就收拾心情,問起政事堂有關定亂的各種舉措。

李潼對此倒也並不隱瞞,不獨將楊再思來通告的各種事務講述一番,又講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與布置。眼下的局面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狀態,所以也想從他奶奶這裡得到一些指點與評價,畢竟老司機經驗了得,閑下來也該帶帶小號。

「王方慶要去山南道?這……你是打算向西京經略?」

武則天眼光很毒,當聽到李潼打算將王方慶派往山南道,頓時便對李潼的思路猜測大概。

對此李潼也並不感到意外,直接點頭說道:「神都目下局勢雖然新穩,但畢竟動蕩深及國本。中樞久在天中,一時間也絕難遷轉,但關中亦是天下之重,我擔心覆之不及,恐有新亂。」

武則天聽到這解釋,嘴角微微上揚,這明顯不是一個正確的解釋。如果真的擔心西京動蕩,朝廷地處天中,也根本不需要再往江漢經營。

這小子選擇這麼做,自然是把神都的朝廷中樞都防在裡邊,是打算繞開朝廷對關中有所經營。如果想要運用朝廷的力量,那也根本無需布置江漢這一處閑棋,應該是要對運河一線包括江南道加強控制。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武則天也不由得感慨,不知該說這小子賊膽包天還是所圖甚大。但在沉吟片刻後,她只是嘆息道:「此計甚險啊!」

險當然是險的,她與天皇執權這些年,對於那些關隴門戶們也只是既打且拉,只敢在大的層面上搞分化與制衡,但也遠做不到連根拔起。

李潼雖然在神都搞政變成功,看似威不可擋,但在關隴方面卻根基淺薄。就連李昭德、狄仁傑那些各有一批擁躉的大臣們,都不敢輕易將皇嗣放回關中。李潼一旦踏足關中,想要抽身那可就難了。

「但這也確是世務之疾,世道若再想更向前進,關中是繞不開的。」

李潼在他奶奶面前並不掩飾與他四叔立場不同,並不掩飾對關隴勛貴們的敵視。起碼在這個問題上,她們祖孫利益相同。

無論接下來局勢如何發展,李潼都不太可能獲得關隴勛貴們的整體認同。而武則天掌權之後,受傷最大的無疑也是關隴勛貴。

如今的政變較之歷史上的神龍政變提前了十多年之久,所謂的李武韋楊集團根本連個影都沒有。所以關隴勛貴在整體上也沒有與武則天達成諒解,他們一旦掌權,對武則天本人的清算也將會隨之而來。

很明顯,李旦絕不是一個強勢君王,也根本就阻止不了這樣的政治動蕩。

關隴勛貴擁戴他是一方面,可一旦這一目標達成,接下來就是要限制君權,清算武則天,既是報了過往的仇怨,也能在實際上打壓李旦的威望。

武則天想不通李潼哪裡來的這麼大信心,敲案細思大半刻鐘,突然說道:「舊年周興之死,與你有沒有關係?」

饒是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已經建立起不小的心理優勢,突然聽到這句話,額頭上還是忍不住沁出冷汗,尷尬的笑了笑,一時間不知該要怎麼回答。

「唉,早該想到的。那個蜀商楊麗,就是周興舊年途行中所抓捕一個蜀中賊徒的家人吧?」

武則天沒好氣的瞥了李潼一眼,又繼續著自己的分析:「周興舊年在作黑齒常之事,結果卻死在了途中,當時刑司所查都是內外大員,卻讓你小子偷了一個巧!一手佛經,一手索魂……」

聽到武則天這麼說,李潼不免更加尷尬,忍不住小聲解釋一句:「臣當時並不知……」

「罷了,陳年舊事,不必多說。」

武則天有些鬱悶的擺擺手,當年她因周興之死震怒不已,懷疑了許多人,甚至懷疑是武承嗣等下手,畢竟當時他們剛剛侵奪了丘神勣的權柄,周興作為丘神勣的一個親近黨徒,本著斬草除根的原則,是有下手動機的。

但她唯獨沒有懷疑到這個孫子頭上,真是萬萬沒想到,這小子一邊給自己進獻佛經助事,一邊就暗戳戳弄掉了她的爪牙!

也是她近日接受現實,心境變得豁達一些,否則真能被憋得嘔出一口老血。

「蕃將典賣孤直以求榮,不要以為這些許舊恩能夠讓他們誓死相隨。麹崇裕所獲恩寵還不夠濃厚?結果又如何?此類蕃奴,唯知威知畏,才可小作信用。」

由李潼意圖染指關中,武則天想到他或許與鎮守隴右河源的黑齒常之有聯繫,但彼此之間能夠產生聯繫的節點實在不多,繼而想起這一樁陳年舊案。

了結了周興,算是對黑齒常之有活命之恩,所以這小子把黑齒常之當作一個踏足關中的後手,不能說不巧妙,但還是過於理想。

武則天對朝臣本就心存猜忌,對統兵大將更是如此。她雖然使用許多蕃將,但對蕃將也沒有太大的信任,特別是遭到麹崇裕的背叛後。所以並不覺得這一份所謂恩惠就能徹底折服黑齒常之,因而提出警告。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同時不免感慨,這話你該跟你另一個三孫子說啊。

儘管歷史上黑齒常之是一個驍勇善戰、忠唐被害的悲劇形象,但李潼也並沒有對黑齒常之道德水準期許過高。

並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有自己的立場與利害判斷。再說即便不效忠於他,也稱不上是什麼道德污點。

所以在聽他奶奶這麼說完後,李潼也點點頭,繼續說道:「所以我打算舉薦前宰相婁師德復歸隴右,與黑齒常之共治河源。」

「婁師德?的確是個良選,唉,他的確是可惜了。掌事以來,不曾負誰,但對婁師德,的確是有幾分愧於相見,他的確是功大於名的務實之士。」

武則天言中一連用了幾個「的確」,顯示出對婁師德的才能真的是非常欣賞看重。

李潼對婁師德並不怎麼熟悉,不過此前朝會中見過幾面,印象里只是一個沒有什麼脾氣的老好人,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婁師德的評價。

婁師德與唐休璟類似,都是邊疆建功然後歸朝拜相的典型,而且崛起較之唐休璟還要更早。

唐休璟是在朝廷已經放棄安西四鎮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在西域維持住朝廷的影響與統治,並在收復安西四鎮之後接替王孝傑並大敗吐蕃。當其入朝時,已經到了武周后期。

至於婁師德,功績主要並不體現在對外戰爭的勝利,而是對邊疆屯田模式的探索與經營。武周一朝,財政始終馬馬虎虎,武則天在放棄安西後幾番用兵,最終又奪回了安西四鎮,婁師德屯田之功甚偉。

哪怕一直到了開元盛世,大唐國力達到頂峰,安西、北庭等各邊軍屯田模式仍是在婁師德所締造的基礎上繼續發展。

哪怕並不考慮以婁師德制衡黑齒常之,單單只是婁師德的邊務之功,李潼對這樣一個人才也不會無視。

雖然婁師德是有出將入相的風光,但眼下處境實在不好。因為王城驛兇案,在西京留守位置上被一擼到底,貶作白身,後來又流放朔方,擔任一個縣尉。

眼下神都朝局動蕩,沒有幾年的時間是恢複不了能夠長期維持的穩定,而婁師德本身就是邊臣入朝,在朝中全無根基,想要復起,幾乎無望。

武則天雖然下令將婁師德貶官,但聽其言中也是不乏慚愧。

她當然也知道婁師德是被牽連的,可是那一場兇案實在太駭人聽聞,不作嚴懲不足彰顯朝廷威嚴,但在還未調查之前,無論遷怒哪一方,都難免會牽一髮動全身,使得騷亂越鬧越大。

所以刀子也只能落在沒有什麼根基的婁師德身上,先作震懾,然後再布局摸出大魚。只是後續事態發展未能盡如人意,到現在即便還想對婁師德作出補償,也已經沒有了那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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