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吹盡狂沙始到金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說將來

夏侯琢沒有派人來做什麼試探,他覺得根本沒有必要了,因為此時的蜀州軍已經沒有能力再耍花樣。

那是做不得假的場面,站在高處往蜀州軍營地里看,能看到一個個餓到連路都走不動的人。

也能看到他們吃自己的皮甲,看到他們吃為數不多的樹皮和草根。

這樣的人如果還有能力耍花樣的話,那麼只能說他們都是神仙。

夏侯琢一路走上來的時候,內心之中,甚至有一些對蜀州軍的心疼。

敵人能在這種環境下堅持一年半而不投降,這已經值得尊重。

他一路走上來,看到的都是令人心裡發毛頭髮發炸的場面。

死人和活人就在一處壕溝里躺著,不是活人不想把死屍搬開,也不是他不想自己離開這個位置,而是他已經半死。

這座山上絕大部分的活人,其實距離死並沒有多遠了。

那一個個餓到皮包骨的人啊,看起來讓人都覺得害怕。

很多人都光著膀子,身上的骨頭看的一清二楚,一根根肋骨像是搓衣板一樣。

他們躺在那,坐在那,茫然的也木然的看著寧軍的人上來,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就算是能說話,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是不是該說一句……你們怎麼才來?

夏侯琢見到裴經綸的時候,被這個人的樣子也稍稍嚇了一跳。

一位統領著近數萬人馬的大將軍,此時雖然他儘力讓自己的穿戴看起來整齊,可是那身甲胄,卻好像是掛在了細細的木頭架子上一樣,人站在那能支撐住這一身甲胄格外不容易。

那甲胄空蕩蕩似的,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它吹的搖擺起來,而在它搖擺起來之前,那人一定會先被風吹倒在地。

但是裴經綸真的是還刻意的修飾了自己,他用壕溝里積存的水洗了把臉,看起來洗的並不幹凈,因為那水都是泥湯。

他沒有戴鐵盔,大概是覺得戴上鐵盔的將軍,便是戰鬥狀態的將軍。

又或者,以他的體力,現在戴上鐵盔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他的頭髮看起來都已經黏在一起了,不像是頭髮,而像是一團絮狀的東西糊在腦袋上。

這裡的人每一個都髒的要命,並不是山上的水已經用完了,而是到後來他們根本就沒有力氣去洗漱。

連裴經綸都如此,更何況是那些士兵?

裴經綸也並非是找不到乾淨的水去洗一把臉,而是他實在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走到水源那邊,有力氣把臉徹底洗乾淨,還有力氣走回來。

「我是夏侯琢。」

夏侯琢看著裴經綸的眼睛,沒有說什麼廢話,直截了當的告訴裴經綸他和他的士兵應該做什麼。

「下不了山,那就儘力離自己的兵器遠一些,我們的人會上來把兵器收繳,同時給你們送上來食物。」

夏侯琢看著裴經綸道:「我尊重裴將軍和你帳下將士們的勇氣和堅持,所以我必須得到你親口承諾,因為我相信你這樣的人,只要說出口的話,就不會再反悔……裴將軍,你可願意投降?」

裴經綸沉默了片刻後點頭:「請儘力救治我的士兵,是我拖累了他們。」

夏侯琢抱拳:「如果你還能走的話,請現在隨我下山,如果你走不了,我讓我的人抬你下去。」

裴經綸搖頭:「我自己走。」

這或許就是他最後的一份尊嚴了。

寧軍士兵們在不久之後,抬著一桶一桶的熱粥熱湯送上去。

對於那些蜀州軍士兵們來說,他們現在根本沒有辦法吃比較乾的食物。

哪怕他們渴望著吃那些令人充實的東西,可他們現在連熱湯熱粥都不能一次吃到飽。

可即便是寧軍的士兵們勸著,他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那熱粥熱湯的溫度,他們似乎都完全不在意。

有的人喝的太急了,然後捂著肚子疼的蜷縮起來,有的人喝著喝著,忽然間就開始哇哇大哭。

戰爭從來都不美好,只是戰爭的結局,對於勝利的一方來說會有喜悅。

而能覺得戰爭勝利可以用美好來形容的人,一定不是參加了戰爭的人,哪怕是勝者,在經歷了重重慘烈殘酷之後,勝利值得歡呼,卻並不美好。

數萬駐守於此的蜀州軍,活著被寧軍帶下山的人,不足半數。

這些人就算吃飽了,再把兵器塞到他們手裡,他們也不可能再去打仗了。

相對於戰場上拳拳到肉刀刀見血的廝殺,這種死熬過來的經歷,會令他們更為後怕。

不管再過多少年,能活下來的人回想這段過往,依然會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寧軍大營里。

自己走下來的裴經綸已經耗盡了力氣,他是多想能站在寧王面前,保持自己最後的尊嚴。

可是他失敗了,他鬥不過虛弱。

跌坐在地的裴經綸,雙手抬起來,從一名寧軍士兵手中接過來一碗肉湯的時候,他怔住了。

下一息,他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喝湯。

再下一息,他依然端著碗,可是卻歪著頭大口大口的嘔吐。

吐完了,再次捧起碗大口大口的喝,喝的胃都在痙攣,疼的他臉上表情都已扭曲,可他卻停不下來。

他心裡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丟人,可是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吃過了飯,好像生命都在復甦一樣。

他看向夏侯琢,夏侯琢對他說道:「寧王說,請裴將軍先去休息,明天寧王再見你。」

裴經綸忽然間想說一聲謝謝……

謝謝寧王,不是執意要在他如此狼狽的時候見他,謝謝寧王,可以讓他好好的休息一晚後,明天稍稍好一些的時候再見面。

有些時候,人追求的體面,僅僅是在狼狽不堪的時候,得到了別人一點點關懷。

李叱在蜀州軍的人全都下來之後,他帶著餘九齡等人登上了眉山。

沈醫堂的隨軍醫官說,上山的時候最好蒙住口鼻,山上可能會有疫病。

李叱走了半圈之後就不能再看,山上有很多腐爛的沒腐爛的屍體。

「讓將士們去尋石灰,越多越好,從下邊往上灑,灑過之後再掩埋屍體。」

李叱交代了一句,然後就往山下走。

這整座山上的氣味,都讓人格外的不適。

他們都是經歷過無數次大戰的人,然而卻也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戰爭的過程是不一樣的,戰爭的結局都是殘酷的。

山下,眾人把蒙住口鼻的布摘下來扔掉,可鼻子里的氣味卻好像怎麼都出不去。

餘九齡看起來臉色不大好看,或許是那場面讓他很難受,或許是這氣味讓他有些想吐。

「快了……」

李叱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我們很快就能讓中原再也沒有戰事了。」

哪怕他贏了,他是勝者,可他卻真的沒辦法高興起來。

這不是矯情,不親身經歷過戰爭的人,從書本上,從評書里,從故事中所看到聽到的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戰爭,都是因為寫下這些文字,口述這些場面的人,根本沒有經歷過這些。

「是啊……很快了。」

夏侯琢聽到李叱的話後重複了一遍,然後抬頭看向北邊。

眉山再往北一點就是眉城,那是裴旗最後的尊嚴所在。

裴旗這個人,如果他成功的話,那麼他的故事,必然也是後世之人心馳神往的歲月。

一個封疆大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控制著傀儡奪得天下,然後又從傀儡手裡把天下奪回來。

不只是裴旗,這個亂世中,曾經走到高處的那些人,不管是哪一個,他們如果最終成功了,在後世所聽聞的故事裡,都絕對是令人敬仰的天下無雙。

比如羽親王楊跡形,如果他成功了的話,那麼他就是匡扶大楚社稷的中興之主,同樣會有這樣美譽的,還有楊玄機。

比如江南大寇李兄虎,如果他成功了的話,那麼他就是推翻暴楚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曠世豪傑,同樣的美譽,也可以送給那些如果是成功了的,每一個叛軍首領。

然而走到了今天這一步的人,只有李叱。

所以將來要受人傳頌,被人敬仰,令人心馳神往的,只能是這位大寧的開國太祖皇帝。

「夏侯。」

李叱看著北方問:「如果以後不打仗了,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夏侯琢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笑起來:「娶媳婦生孩子,且一定要比你生的多。」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雙手抬起來,掐著腰。

「到時候我就這樣站在你面前,昂著下巴對你說,陛下啊……論吃的多,我不如你,論生的多,你不如我。」

李叱想了想,搖頭:「我不信你能贏。」

夏侯琢笑。

然後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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