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吹盡狂沙始到金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當家的牛皮

大興城的秋天顯得有些蕭條,許多在大興城生活了大半生的人,也覺得這四處看著都有些陌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於寧王李叱和歌陵王韓飛豹的使臣都在大興城裡的傳聞,已經在城中人盡皆知。

就算是再沒有什麼學識見解的人,也知道這個時候兩邊的使者同時出現代表著什麼。

於是,這大興城裡的百姓們,也逐漸分成了兩派,沒有敵對,只有擔憂。

雖然也只是在私下裡三三兩兩的議論,可人人都談論此事,足以說明百姓們其實也知道即將面臨什麼。

有人覺得皇帝應該選擇韓飛豹,理由是韓飛豹畢竟是府兵出身,算起來那可陛下原來的臣。

他是雍州節度使的義子,代表著的其實還是原本朝廷的力量。

如果皇帝向韓飛豹妥協的話,韓飛豹應該不會過分難為皇帝。

也有人說應該向寧王投降,因為皇帝已經說過這樣的話,而且是昭告天下。

還聽聞寧王治下的百姓日子過的極好,少有所養老有所依,更有人說,如今在冀州那邊簡直是人間天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有錢花,頓頓有肉吃。

連百姓們都如此議論紛紛,就不用說如今還在朝廷里為官的那些大人們。

私底下,他們也早就商量過無數次了,如果他們可以做主的話,那他們也已經替皇帝做主了。

然而做選擇的不是他們,他們不配,歷史會為未來選擇一個正確的人。

就連如今朝廷的官員領袖,有國公之尊且兼領宰相職權的於文禮,都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選擇。

而他做出判斷的依據和大部分人不一樣,大部分考慮的都是將來自己會怎麼樣,他考慮的是將來陛下會怎麼樣。

尤其是陛下去宜賓苑見過夏侯琢之後,於文禮也感覺的出來,陛下在心態上已經發生了變化。

而其中原因並不是夏侯琢對陛下說了些什麼保障之類的話,而是夏侯琢進宮將皇子有危險的事告知。

皇子才是陛下現在最在乎的人,大楚已經排在第二位了。

東書房。

皇帝親手給於文禮倒了杯茶,這位老臣連忙起身,雙手將茶杯接過來。

在武親王死後,如今群臣之中,沒有人的威望比他更高。

「朕想問問你,若朕真的要選擇一人投降的話,是韓飛豹還是李叱?」

皇帝如此直截了當的問出來,於文禮心裡還是驚訝了一下,哪怕他其實已經有所預料。

「各有利弊。」

於文禮捧著茶杯說道:「陛下,從群臣的態度來看,他們更偏向於韓飛豹。」

皇帝嗯了一聲:「朕可以想到。」

那些人啊,當然會選擇韓飛豹,因為李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韓飛豹是舊臣勢力的代表,歸根結底,和當初的楊玄機並沒有什麼不同。

李叱不一樣,與其說李叱代表的什麼勢力,不如說李叱代表著天下百姓。

權貴階層的選擇,永遠都不可能和普通百姓完全相同,當出現一部分相同的時候,只能是大勢所趨。

「可是……」

於文禮道:「韓飛豹這樣的人,縱然一開始對陛下會以禮相待,可只要他一登上帝位,必然會另有圖謀。」

他的話說的還算委婉,直接一些就是韓飛豹絕對不會允許潛在的威脅存在。

皇帝只要不死,這個天下就還會有人願意為皇帝效忠。

不要低估這個世上有些人的忠誠之心,打個比方,大周滅了百年之後,還有不少大周的舊臣後代謀劃復國。

相對來說,李叱可以不殺皇帝,但韓飛豹必會把皇帝除掉。

皇帝聽於文禮的話後點了點頭:「覺得朕是威脅,害怕朕不死心,又對自己不自信,便是韓飛豹了。」

於文禮道:「韓飛豹如今背後支持的那些人,他們會害怕陛下將來再君臨天下。」

皇帝笑了笑道:「雖然並無可能,但聽你這麼說,朕還是有些開心。」

他走到窗口那站住,看著外邊的秋色。

「所以,你覺得如果是向韓飛豹妥協,群臣皆可活,唯獨朕不能活。」

於文禮點了點頭:「陛下說的是,文武百官不想向寧王李叱投降是因為他們知道,陛下可活,但他們未必都可活。」

皇帝嗯了一聲:「因為韓飛豹是會向舊臣勢力妥協的人,但李叱不會,李叱可是從冀州開始就不妥協的人。」

於文禮道:「陛下,其實大興城中尚且有數十萬兵力,若陛下願意的話,可放棄大興城,率軍往南突圍。」

皇帝回頭看向於文禮,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忍住了,他示意於文禮繼續說下去。

於文禮道:「原本越州那邊被反賊佔據,大賊李兄虎橫行於南疆,可是李兄虎死後,關亭候所率領的越州軍已經轉移到了揚州,越州那邊並無勢力強盛的叛軍,以現在陛下手中這數十萬軍隊南下越州,積蓄實力,謀定後動,以後還可能重新殺回都城。」

皇帝嘆了口氣:「這才是忠臣之言,朕之前也和其他人聊過,他們每個人的回答之中,都沒有你說的這個選擇。」

於文禮俯身道:「若陛下願意南下,老臣可率軍斷後,雖然老臣並無領兵之能,可老臣有效死之心。」

皇帝重重的舒了口氣,他過去扶著於文禮:「朕很欣慰,可是朕已沒有鬥志了。」

於文禮一怔。

皇帝道:「朕可以風餐露宿,朕可以顛沛流離,可朕的孩子……不該再去背負什麼了。」

於文禮瞬間就明白過來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這種壓力,這種背負,這種苦楚,到朕這裡就足夠了。」

於文禮道:「陛下,若真有此打算的話,臣以為,還是應該把皇子暫時交給武王妃帶出大興城。」

皇帝搖頭:「若朕還想放手一搏,把安兒交給叔母自然是最正確的選擇,可現在朕確實不想再去拼了。」

他看向於文禮:「朕第一次,從骨子裡不想再拼了。」

於文禮的眼睛裡,已經滿是淚水。

面前的可是陛下啊,大楚的皇帝陛下,能說出不想再拼了這句話,足以說明陛下的絕望。

「朕一直都覺得是朕沒有什麼問題,朕也沒有輸在自身。」

皇帝笑了笑:「見過李叱之後,朕才明白,是朕不如人。」

「見過李叱?」

於文禮的臉色大變。

皇帝停頓了一下,笑了笑道:「是見過夏侯琢,朕口誤了,不過倒也不算說錯什麼,畢竟夏侯琢代表的是李叱。」

於文禮鬆了口氣,剛才他還以為陛下因為絕望而心裡糊塗了呢。

皇帝道:「朕從來都不服氣,覺得自己一敗再敗,是上天不公,是時運不濟,是人力不可為。」

他看向於文禮:「可是再想想,朕依然是十三州之主的時候,李叱不過是冀州車馬行的一個小角色,那時候的朕隨隨便便就可號令百萬大軍,他身邊也不過三五好友……」

「輸了就要認……雖然做皇帝的人,是最輸不起的人,可一旦認了,也就沒什麼了。」

皇帝看向於文禮道:「你替朕去一趟宜賓苑見夏侯琢,把朕的意思告訴他吧。」

於文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陛下三思。」

皇帝道:「何止是三思,五思六思,幾百次,上千次的思考,朕也有過了。」

他笑了笑:「你不用覺得心疼朕,朕都放下了,你還有什麼不能放下的。」

於文禮重重叩首。

他何止是為陛下覺得難過,也為自己覺得難過。

他,楚臣,將代表皇帝去向寧王的人表示願意投降,如果他的名字將會寫在史書上的話,那麼被記錄的,也只能是這一件事。

他的名字,將和楚滅永遠聯繫在一起,密不可分。

哪怕過去幾百年上千年,提到楚滅,就會提到他,這個代表皇帝去投降的人。

「臣……知道了。」

皇帝伸手把於文禮扶起來:「朕知道這又多難,有多恥辱,有多痛苦,可是朕只能把事情交給你。」

「因為你不僅僅是朕可以依靠的重臣,也是朕的岳丈,是安兒的外祖父。」

於文禮懂了,他俯身:「臣明白的。」

皇帝道:「朕讓你去談,還有一個原因……你可以和夏侯琢談談條件,為你自己要一些條件,國將不國,朕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能給你的了,不如就讓你代表朕去和寧王的人談的時候要一些好處。」

皇帝努力的讓自己笑起來看的釋然些:「你就說,你可以力勸朕向寧王投降,但是寧王得給一些好條件才行,咱們倆……也算是最後再合起伙來坑李叱一些東西。」

皇帝的手握住於文禮的手:「可以是朕死,但務必保住安兒。」

於文禮再次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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