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駿坐到九點離開,楊啟程卻仍然留在病房,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九點半,沒走;十點,仍沒走。
十點半,楊啟程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關上病房大燈,脫鞋往旁邊床上一躺,吩咐楊靜:「睡覺。」
楊靜無聲笑了笑,語氣倒是平靜,「哦。」
睡了沒一個鐘頭,楊靜醒了,胃裡翻騰,頭暈目眩。
她氣若遊絲地喊了一聲:「程哥。」
那邊呼吸沉沉,沒動靜。
楊靜只得抬高聲音,又喊一次。
便覺黑暗裡身影騰地坐了起來,「怎麼了?」
「……想吐。」
楊啟程急忙開了燈,從床底下拖出塑料盆,坐到床沿上將楊靜上半身扶起來。
楊靜扒著盆子,「哇」一下吐了。
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進,胃裡空空如也,只剩下胃酸。
吐過一陣,楊靜躺了半小時,又開始反胃。
折騰大半宿,身上傷口開始發疼,胃又似整個翻了過來。
楊靜精疲力盡,又痛又難受,終於受不了,最後偏著腦袋,小聲地哭了起來。
楊啟程一愣,半晌,伸手按著楊靜的肩膀,「哭什麼。」
楊靜嗚嗚抽泣,並不答話。
楊啟程有些煩,但也有些揪心。大掌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輕拍,「麻藥醒了是會這樣,明天就好了。」
楊靜鼻頭通紅,眼淚沒入鬢邊的髮絲里,額上一層冷汗。
楊啟程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淚,「行了行了,別哭了。」
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歇。
楊啟程起身將毛巾打濕,「啪」一下搭在她臉上,使勁擦了幾下,動作一點不溫柔。
楊靜覺得自己皮膚都要給他搓下來了,小聲抗議,「輕點。」
「大半夜不睡,真他媽事真多。」
楊靜笑出來。
「笑屁。」
楊啟程將毛巾晾起來,又拿棉簽給楊靜蘸水擦了擦嘴唇,「還想不想吐?」
楊靜搖頭。
凌晨三點,楊靜終於睡著了。
黑暗裡,呼吸沉緩悠長。
楊啟程聽著,也合上了眼。
第二天,楊靜被准許開始吃流食。然而她食欲不振,一碗稀飯只能喝下一半。
楊啟程總不耐煩,卻也沒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
到第四天,醫生給楊靜檢查以後,囑咐她可以開始下地運動了,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動半個小時。
楊靜一動傷口就疼,然而怕腸子真的糾在一起,只得每天咬牙從床上爬起來,佝著腰,在楊啟程偶爾的嘲笑中繞著房間和走廊慢慢散步。
這天,缸子過來探望,一來就看見楊靜插著腰,蝸牛似的慢慢挪動。
缸子笑問:「你程哥呢?」
「病房裡。」
「你不進去啊,外面冷。」
楊靜苦著臉,「我還要走二十分鐘,缸子哥你先進去吧。」
缸子推門一看,楊啟程翹腿躺在病床,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說。
「喲,您擱這兒度假呢。」
楊啟程瞥他一眼。
缸子拉了張椅子坐下,「楊靜還有幾天出院?」
「三四天。」
「跟你說的那事,考慮怎麼樣了?那邊要確定名單,你要是不去,他們找別人頂上。」
楊啟程丟下書,從床上坐起來,「我再想想。」
「怎麼娘們兒一樣磨磨唧唧,去不去。一句話的事。」
楊啟程煩躁,「明天給你答覆。」
缸子瞅他,往門外努了努嘴,「不放心?」
楊啟程沒吭聲。
「在學校不會出啥事兒,不還有那個厲老師嗎?」
楊啟程蹙眉,「關她什麼事。」
缸子笑了,「她對你有意思,看不出來?楊靜是你妹妹,她肯定會格外照顧。」
楊啟程不以為然。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換個混法,即便不成,再不濟還能比現在更差?」
缸子也懶得諄諄教誨了,瞅見柜子上有盒草莓,拆開來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個,嚼兩下,搖頭,「不好吃,你買的?」
「三十塊一斤,我買得起?」
缸子笑了,「哦,上回那小子買的?對楊靜很上心嘛。」
正說著話,楊靜推門進來。
缸子一看時間,差不多得去吃晚飯了,便問楊啟程:「出去吃飯?」
楊啟程起身,「去。」看了看楊靜,「想吃什麼?」
「隨便。」
「哪有隨便賣。」楊啟程白她一眼,披上外套,和缸子一道出門。
楊靜躺在床上看了半本書,楊啟程拎著飯菜回來了。
有菜有湯有粥,特意避開了發物。
楊靜把飯盒一一打開,坐在床沿上。
她喝了小半碗湯,抬頭看向楊啟程,小心翼翼徵詢:「程哥,一會兒能不能陪我到樓下走一會兒,樓里空氣悶。」
楊啟程看她,「你能走?」
「我慢點,可以的。」
十一月的夜晚,風已有些料峭。
楊靜病號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腳下穿著棉拖鞋。她剛剛吃飽飯,身上很暖和,並不覺得冷。
楊啟程腳步放得很緩,然而即便這樣,楊靜仍是比他慢,兩人隔了三四步的距離。
空氣中有股枯葉和冷霜的蕭索氣息,燈光下,從嘴裡呼出的氣體變成小團小團的白霧。
他們從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門診大樓,大樓旁有個寬敞的草地。
楊啟程抬頭看了看,草地旁錯落支著幾個木凳,「坐不坐?」
楊靜點了點頭,「那坐一會兒吧。」
楊啟程卻沒坐下,點了一支煙,蹲在一旁默默地抽。
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楊靜一把揪起來,在自己手指上繞了幾個圈,鬆開,又繞幾個圈……她微微轉過頭,看向楊啟程。
他這幾天沒好好刮鬍子,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說話的時候,看著比平時更凶。
然而楊靜並不怕他,即便他一不耐煩了就會滿口冒髒字。
「程哥……」楊靜輕聲開口,「我聽見你和缸子哥說的話了。」
楊啟程頓了一下,偏頭看她。
「你想做什麼事就去做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楊啟程輕哼一聲。
「我不想你打夜場,太危險了……」
「你懂什麼。」
楊靜沒反駁。
有風吹過來,撩起她鬢邊的頭髮,從耳朵擦過。
狗尾巴草被纏斷了,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兒。
「程哥,我沒別的親人了。」
風將這句低語吹散,然而楊啟程聽見了。
……我沒別的親人了。
我只有你。
我不想你打夜場,太危險了。
楊啟程微微眯起眼睛,咬著煙,卻半晌沒動。
最後,他站起身,猛吸一口,淡藍色煙霧霎時消散於風中。
「你懂什麼。」他仍是說。
楊靜抬頭看他,「好不好?」
她眸子清澈而深沉。
等了許久,楊靜在越發沉重的沉默之中,漸漸覺得有些冷。
楊啟程終於開口,「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楊靜忙問,「什麼?」
「認真讀書,考個好高中,好大學。」
楊靜毫不猶豫,「好。」
楊啟程哼一聲,「數學才63分,答應得倒是輕巧。」
楊靜嘿嘿笑了一聲,眼睛裡亮晶晶的。
楊啟程看她,「冷不冷?」
「不冷,我想再坐一會兒。」
楊啟程將身上外套脫下來,往她背上一搭。
這是件皮夾克,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內襯很暖,還帶著楊啟程的體溫。
楊靜抓住外套,「你不冷嗎?」
「不冷。」楊啟程摸了摸褲子口袋,「你坐著,我出去買包煙。」
楊靜點頭。
楊啟程身影漸漸遠了,繞過門診大樓,消失在夜色里。
楊靜抓緊了外套,縮著脖子,輕輕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
等了十來分鐘,楊啟程的身影又出現在拐角處。
朝著這處,越來越近。
最後,他停在跟前,「走不走?」
楊靜點頭,緩緩站起身。
楊啟程仍是走在前面,楊靜跟在他身後,慢慢的,一步一步。
幾天後,楊靜出院了,但還不能上學,就又暫時住回了扁擔巷。
又過十來天,楊啟程和缸子要跟著車隊入藏。臨行前,楊啟程聯繫厲昀,委託她去找舍管協商,在一樓給楊靜另找個床位,方便她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