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相見誤終身 第十章 天上星,泥間草(02)

這晚梁芙載著章評玉回到家,已是夜裡十二點鐘。

他們這頓飯吃得太久,局上言語交鋒都是大人複雜的心思,梁芙偶爾聽兩耳,又漏出去,魂不守舍。

等回到家,章評玉有意就飯局上樑芙一問三不知的表現批評兩句。梁芙挨在樓梯下聽,只想早些將人打發,難得一句不反駁,全都答應下來。

「阿芙,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還像一樣不喜歡的事就跟小孩兒似的拒絕接觸。你跟清渠關係好,跟著他多學學怎麼做事。」章評玉總算結束訓話,摘著耳環往浴室走去。

梁芙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躲回房間,給傅聿城發了一條消息。等了十來分鐘,沒回,便又撥電話過去。響兩聲,接通了,聽見那邊聲音嘈雜,似乎是有人在罵髒話。

「喂。」

「傅聿城,是我……」

那邊頓了頓,「等等。」等了片刻,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便清楚許多。

「今天對不起呀。」梁芙偏愛復古風格的東西,卧室的床也是歐式宮廷風格,綢緞床罩垂下墨綠色流蘇穗子,她纏在手指間,沒覺察自己話里撒嬌服軟的意味明顯。

「沒事。」她聽見有拖長的呼吸聲,想他或許是點了一支煙。

「明天你有空嗎?」

「滿課。」

梁芙有些忐忑,「……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覺得我是這樣小氣的人?」

梁芙便同他解釋,是青梅竹馬受了傷,必須前去探視,推辭不了。

傅聿城「嗯」了一聲。

梁芙總覺得他似乎興緻不高,「傅聿城……明天我來找你吧。」

傅聿城笑問:「你不信我真的沒生氣?」

「所以……你也不失望?」

「你覺得呢?」

梁芙笑出聲,心裡鬆快許多,她翻個身,把手機開免提,趴在床上,一點不在意臉給枕頭壓得變形。是真有幾分失落,說話的語氣都帶三分喪氣,「原本今天買了新裙子想給你看的……」

那邊似低低地笑了聲,「我能想像,就當是已經看過了。」

「那元旦出去玩吧,好嗎?我把三十一號時間騰出來,我們去看展,或者我們出海去吧!附近好多島呢!」想同他一起迎接新年。

傅聿城說:「都好,你決定。」

說完正事他們又拉拉雜雜聊了許多,她說多無聊的事傅聿城都願意附和。掛電話已是一小時以後,她同他說「晚安」,滿足地聽見那經由電波回應的一聲「晚安」,聲音沉沉如在耳畔。

梁芙沒想過自打臉來得這樣快,懊悔不該輕易許諾。

是年前最後一場演出結束,她在舞團碰見楊老師,才知道元旦要團建的事,短途,去外地,三十一號去,二號下午回。

說來,舞團的「團長」其實有兩個,一個專管運營事務,一個專管演員。楊老師就是管他們這幫演員的,挺嚴厲一個人,梁芙剛進團的時候沒少被她訓哭過。但同樣也是楊老師,會在她第一次公演結束,大幕落下的時候,第一個上來擁抱。

楊老師在團里資歷深,如今已有十數年不曾上台,但仍將身材保持得如同盛年之時,是個極其自律的人。

梁芙信任她,也敬畏她。

年前梁芙便聽見風聲,年後團里要開巡演,主演定的是她。這事意味著她在團里的地位徹底得到認可的同時,也說明要開始培養接班人了。

這回團建,便是因為團里招了新的演員。新的幾個小孩兒梁芙見過,有個叫譚琳的姑娘資質很好,團里有心觀察培養。一年之初,又是這樣格局變動的時候,梁芙想要請假,萬萬不可能。

楊老師甚至直接下了死命令:「哪怕你腿折了,爬都要給我爬過來。」

「可是為什麼這麼突然……」

「突然?」楊老師抬手敲她腦袋,「你又把微信群屏蔽了?群里都討論過多少輪了。」

梁芙心虛,「……沒,沒屏蔽,就是忙,所以沒看到。」

「記得看群里的時間通知,不要讓我三十一號早上看不到你的人。」

傅聿城接到梁芙電話的時候,正在去梁庵道辦公室的路上。

說不上聽梁芙道歉的時候是什麼感受,好像似乎也沒多大感受,大抵是因為不管遇上什麼事,他習慣預先設想最壞結果。

傅聿城笑了聲,「沒事,那就以後再說吧。」

「那你生氣嗎?」

「我在複習,都快忘了這事。」

梁芙似是鬆了口氣,「等團建回來,我一定有空。年末我們不怎麼排公演了,到時候我來找你。」

情緒控制再好,眼底到底浮現三分疲憊,傅聿城抬手捏了捏眉心,輕聲說:「……一月中下旬要考試,我騰不出多少時間。」

梁芙「啊」了一聲,語氣聽似有些無措,「那……」

「寒假再說吧。」

梁庵道叫傅聿城過去,是跟他聊ICC(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國際刑事法院)模擬法庭中文賽的事。

十月初學校便已下放了報名通知,傅聿城筆試面試都通過了,綜合分在法律學院刑事訴訟法專業排第三名,在兩位研二學生之後。一共7個註冊名額,國際法學院和法律學院各佔3個。法律學院內部,3個報名資格分別給了排在傅聿城前面的兩位研二學生,以及一個民商法專業的學生。

「鄭院長帶的那個學生有事不能參加了,院方決定按照筆試面試總分往後推移,把名額給你。」梁庵道遞給他一張單子,「其他6個學生已經在開始做準備了——這是國際法那邊的指導老師開的參考資料,朱文奇、馬爾科姆和伊恩·布朗利的國際法相關著作自不用說,《羅馬規約》,以及適用的《犯罪要件》、《程序和證據規則》這些都得滾瓜爛熟,ICC、ICTY、ICTR等法庭的相關案子也得熟悉。3月交書狀,4月去北京打正賽,時間不多了,你抓緊吧。」

傅聿城鄭重應下。

梁庵道笑說:「去年的冠軍是咱們隔壁的政法大學,我校就得了第四名。雪恥之戰啊,加油吧。」

崇城冬天很少下雪,下也只那一陣,沒湮沒路面便已讓飛轉的車輪碾得化去。空氣只有濕冷,天也陰沉,拖長了總捱不到晴好的日子。

傅聿城領著行李回家,在小區里碰見正看著小孫子在沙坑裡瘋玩的樓下石阿姨。石阿姨是多年鄰居了,傅聿城記得自打記事起就吃過她喂的糖。

石阿姨有倆兒子,一個工廠上班,一個做小本生意。小時候傅聿城還同他們玩過,但後來他進了重點高中,便與這對早早輟學的兄弟徹底分道揚鑣,只逢年過節上門問個好。早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聊兩句便無話可數,只剩大眼瞪小眼的尷尬,所以後來他們之間默契地發展出了一套「三步走」的客氣話,每逢在樓道里碰見,便將其發揚光大:「回來了」、「吃了嗎」、「下去買點兒東西,有空來我家坐坐」。

但跟石阿姨,傅聿城能聊得久些,大約長輩們都有一種不管小輩聽與不聽,都能單方面把天聊下去的本事。

傅聿城摸一摸口袋,摸到幾個糖球,好像是元旦那陣宿舍門口舍管阿姨發的。他把糖衣剝了,餵給石阿姨的小孫子。傅聿城手關節凍得泛紅,碰一碰小孩兒含著糖球而鼓起來的紅撲撲的腮,也是冰涼的。小孩兒似不覺得冷,拿著小鏟子往紅色塑料桶里鏟沙,哼哧哼哧不亦樂乎。

石阿姨呵呵笑,「他倒是喜歡你。」

「天冷,您還是早點進屋去吧。」

「屋裡也冷,待不住。外面玩玩也好,小孩兒抗凍。」石阿姨手裡也沒閑著,拿著手機和筆,捏著一個卷了頁的薄皮本子,往上面謄抄數字:她平日里愛買些彩票,雖然數額都不大。聽說小中過,上千塊錢,自那以後就更入迷了。

石阿姨說:「小傅,這一陣你媽媽咳嗽很厲害,持續老長時間沒好,你要不帶她去醫院瞧瞧?要只是感冒還好,萬一……」

「我知道了,謝謝您石阿姨。」

「有什麼謝的,晚上來阿姨家吃飯吧。」

「要有空我一定去。」

上了年代的老小區,沒裝電梯,不知誰設計的樓道,完全封閉,沒開氣窗,常年累月都得開著燈。前兩年傳出過拆遷的風聲,到今年又漸漸消停了,大家又得捺下浮躁的心情,投入到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日常之中。

傅聿城家在六樓。

停在門口,抬手敲門,片刻便聽裡面傳來趙卉的聲音:「來啦。」

猜想該是兒子回來了,趙卉沒一點防備地拉開了門,她穿一件藍底白碎花的圍裙,手裡還捏著一把蒜。

傅聿城脫衣換鞋,要去廚房幫忙,又被攆了出來。家和學校都在崇城,但離得遠,傅聿城通常兩到三周回一次。他慣常會先檢查家裡有沒有要修繕的地方,這回發現客廳里掛畫的釘子似有些鬆動,便先找來鎚子敲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