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木心

蘇南辦完一堆繁瑣的手續,和旦城大學的關係,也算是到了路盡頓足的地步。

回首這三年,前一年碌碌無為,後兩年的記憶,全與陳知遇有關。

而他們的認識,真是因為一場尋常的會面。

緣分是三千落雪拂面,恰有一瓣,融在你手心。

相較於陳知遇閑散的暑假,蘇南的整個夏天,就繁忙得多。

六月簽合同,正式入職;七月考了托業;八月定最終外派地點,蘇南去馬拉維,辜田去坦尚尼亞,之後,各種外派需要的繁雜的證件和手續,開始一道一道辦起來。

派遣通知下來那天,蘇南和辜田趴在地圖上,找了半天,才在非洲大陸右下部分,找到了丁點兒大的馬拉維共和國。

蘇南就去百度這個她此前聽都沒有聽過的小國家,國土面積,11.8萬平方公里。

辜田笑得不行,「好小啊,抵不上中國一個省。」

幸運在坦尚尼亞和馬拉維挨一塊兒,兩人一同過去,多少算是個照應。

八月末,蘇南還沒走,程宛先一步走了。

程宛這半年,總算把身上一攤子的事都卸除乾淨。既已出了「花果山」,再不用當猴子猴孫,自然是海闊憑魚躍。

程父還在跟她冷戰,她也不想繼續擱崇城給老人家添堵,收拾收拾行李,決定先往北歐去一趟,「洗滌心靈」。

周末,陳知遇攜家屬給她踐行,谷老闆、谷老闆娘和谷小少爺,也跟著出席。

都是熟人,很不拘著。

蘇南對小孩兒感興趣,池葉一進門,她就把近半歲大的谷小少爺接過來。

谷小少爺長得像池葉,眉目很是清秀,不認生,脾氣也好,逢人就笑,跟谷信鴻粗獷的畫風一點不沾邊。谷信鴻滿意得不得了,說自己兒子才半歲,就已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以後不知道多少姑娘為他傾倒。

谷小少爺腳腕子上戴了一個銀制的腳環,綴著兩粒鈴鐺,一動就叮鈴響。

陳知遇一邊聽谷信鴻和程宛說話,一邊分神去看蘇南哄弄小孩兒。她蹲在孩子跟前,扮貓臉念兒歌,把人逗得咯咯直笑,伸著兩節細嫩的小藕節,就要她抱。

過年在蘇南家就發現了,蘇南能跟小孩兒相處得很好,寧寧也很喜歡她。她很有耐心,碰到孩子哭的時候尤其。

谷信鴻注意到陳知遇目光,「嘿」一聲,拿手肘輕輕一撞他,「羨慕?」

陳知遇抿口茶,懶得理他。

對面程宛剝碧根果,瞅陳知遇一眼,「年紀大了吧?急了吧?後悔了吧?」

陳知遇神色平靜:「俗人才一生圍著繁衍生息這點生存本能打轉。」

……腸子都悔青了。

客座授課的事,林涵邀請了他好幾年,他要是早一年去,認識剛研一的蘇南,一切還真都說不準。

谷信鴻和程宛齊聲:「裝模作樣。」

蘇南捏著谷小少爺幼嫩的小腳,聽池葉細聲問:「你真的要去非洲啊?」

蘇南笑笑,「嗯。」

「去年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可以坦然接受別人蔭蔽的那種人。」池葉笑說,「年輕有年輕的選擇,撞上南牆的痛,放肆拼殺的血,不都是年老之後的故事嗎?」

蘇南看她,「那你呢……」

「我啊,」池葉目光溫柔繾綣,定在谷小少爺清澈的眼睛上,「我就喜歡穩定,細水長流的生活。」

池葉沖她擠擠眼,湊近低聲說:「……我幫你看著陳先生啊,有什麼情況就和你彙報。」

蘇南啞然失笑。

離開餐館,夜已經很深。

夏夜空氣殘餘一點暑氣,撲面而來,長了毛腳一樣,黏著皮膚。

陳知遇捏著蘇南的手,走一陣消食。

給程宛的這頓踐行酒,多少讓他觸景生情。

年幼他曾嚮往從軍,後來陰差陽錯學了建築,又轉行做起傳播。程宛想去製造航母,卻學了法律,最後做起了政客,又在平步青雲之時,自願折戟沉沙。谷信鴻想當宇航員,後來入了伍,又變成了一身銅臭的商人。

人過而立,奔不惑而去,尤能感受到命運的翻雲覆雨。

早十歲,或者早上六七歲,他興許還能拋下一切,奔著即將遠航的蘇南而去。

如今呢?

如今只願做一個港口,等她漂泊已久之後,入港靠岸。

九月,出發的日子到了。

在陳知遇的幫助之下,蘇南的東西收拾得齊備妥當,只要是能想到的,一點也沒拉下。

兩個大箱子,立在客廳里,沒了一半蘇南的東西,公寓一下就顯得空了。

陳知遇立在窗邊,點了支煙,往廚房去看一眼。

灶上拿砂鍋燜著湯,蓋著鍋蓋的鍋里燒著水,蘇南在「篤篤篤」切菜。

他立在廚房門口,拿著煙,很慢地抽。

蘇南回頭看他一眼,「怎麼了?」

「沒事。」

站著,看著她。

「有油煙的,你出去等。」

仍說「沒事」。

直到一支煙抽完,才轉身出去。

晚餐,老鴨湯,剁椒蝦皮小白菜,荷塘小炒,清炒蝦仁,冰糖南瓜。

蘇南乘上兩碗米飯,又去拿兩罐喜力。

一蔬一飯,味道清甜可口。

越發顯得啤酒涼,入口尤為苦澀。

吃完飯,陳知遇先蘇南一步去洗澡。

他坐在馬桶蓋上,又點一支煙。

活到這個年歲,不習慣把離別搞得過於傷感,然而吃完飯時,數度難以忍受。不是不想撇了筷子,放下點兒身段,讓蘇南別去了——他賺得錢她下輩子都花不完,何必要在他三十五歲的這關頭,再讓他遭受一段離別?

浴室沒開換氣,很快就一股濃烈的煙味。

還剩半截,滅了。

起身脫了衣服,放水洗澡。

響起敲門聲。

陳知遇關上花灑,聽浴室門外蘇南輕聲問:「我拿點兒東西,可以進來嗎?」

陳知遇應一聲。

浴室門打開了,蘇南立在門口,沒進來,目光看著她。

這體驗有點怪異,他一|絲|不|掛,她衣冠整齊。

「拿什麼?」

蘇南搖搖頭,微微偏了一下頭,把浴室門關上,「噠」一聲,鎖上。

頓了一下,就朝他走過來,邊走邊脫衣服。

他無意識的,一下又把花灑擰開了。

熱氣騰騰,朦朧之中,蘇南已經走到他面前,把身體靠過來,輕喚一聲:「陳老師……」

窗帘被風掀起來,又「啪」一下,拍在窗框之上,有很細微的風聲。

燈亮了徹夜,很快天就快亮了。

陳知遇手指絞了蘇南的一縷頭髮,「回來以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蘇南愣一下。

淺黃色燈光將他墨色頭髮的發尾,染出點兒暖色的調子。整夜的歡愛之後,他神情有一點倦怠的懶散。

「……想在安靜一點的地方定居,大學城公寓這樣的,就可以了。」

「還有呢?」

「嗯……」蘇南偏頭想一下,「想有個院子,種一棵無花果樹——我喜歡《怦然心動》。角落裡架薔薇架,可以爬到窗下,開花的時候,很香。還要種一棵楓樹,我喜歡小時候槭城滿城紅艷艷的葉子。如果院子有野草,不要鏟了,就隨它去長。柵欄下面放一個小盆,每天早上添一點貓糧,讓野貓自己過來吃……還種一點貓薄荷吧?然後……」她頓一頓,想一想,又補充,「最重要的是……」

陳知遇看她。

蘇南抬頭,「……春夏秋冬,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陳知遇心裡一緊。

蘇南抱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胸膛,聽裡面很有力的心跳,「陳老師,謝謝你。」

「謝我什麼。」

「……你尊重我的選擇。」

沉默片刻,聽見他低哼一聲,「別臭美,我是嫌你在我跟前礙眼。」

蘇南也不爭辯,低著頭說:「……我很快就很久不會礙你眼了,很久很久……」

陳知遇沉著臉,「……你是不是討打?」

半晌,沒聽見吭聲。

伸手把她頭抬起來,就看見眼裡蓄了將落不落的淚花。

「……現在知道哭了?」

「沒哭……一個蟲子撞進我眼睛裡了。」

「哦,那怎麼不撞我眼睛裡?」

「你眼睛比我小。」

陳知遇:「……」

這一夜有月。

他們徹夜未眠,東邊的靛青天色裁出一線暖光,兩人起床,吃早飯,開車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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