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命千般流轉讓你愛的人看見光亮。

——簡媜

陳知遇聲音沙啞,煙熏火燎過一樣。

蘇南宿醉過後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這句話理解過來。

還沒開口,窗前的身影幾步踏近。

一股寒冷的水汽撲面而來,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寒戰。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抓過去,猛地一下,砸在他心口上。

切切實實的,聽見了「咚」的一聲。

蘇南眼皮一跳,「陳老師……」

「你是不是想把我心挖出來?」

面罩寒霜,眼裡是怒火燃盡之後枯焦的痛苦。

「我……」

陳知遇眼眶刺痛,猛喘了一口氣。

憤怒和悲痛燒沸的鐵水一樣,澆得他血液和神經都在跳疼。

胸膛劇烈起伏,瞧著蘇南泫然欲泣的臉,方才在腦海里炸響的千言萬語,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丟開她的手,往門口走去。

「嘭」地一聲,門卷進一陣寒風,摔上了。

蘇南呆坐片刻,從床上爬起來,拿溫水澆了把臉。看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穿上衣服,下去找人。

在民宿里逛了一圈,沒看見陳知遇身影,又回到房間,給他打電話。手機在桌子上振動,才發現他手機也沒帶著。

又下去找,這回,跟從外面進來的民宿老闆迎面撞上。

「蘇小姐。」

蘇南立住腳步。

民宿老闆笑一笑,「陳先生讓我轉告你,說他出去靜靜,一會兒就回來。外面天冷,讓你就留在房間。午餐一會兒就給你送上去。」

蘇南啞聲說「謝謝」。

回到房間,翻手機通話記錄,給辜田撥了一個電話,問清楚事由,又讓辜田幫忙登網頁填一下外派意向表。

辜田一迭聲道歉,「我真不知道你沒還告訴他……對不起啊,肯定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事……我本來也是準備今天和他好好聊一聊的。」

辜田嘆聲氣,「你們好好說啊……我聽他最後說話的語氣,真是蠻生氣的。」

吃過飯,又在房間里待了一兩個小時,把要說的話捋順了,然而陳知遇還沒有回來。

暗雲密布,天就快黑了,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雪。

蘇南再也坐不住了,戴上帽子圍巾,出門去找人。

沿路有人在鏟雪,路面濕滑,極不好走。

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鐘。到停車場一看,陳知遇的車還在那兒,估計是沒下山。

折返,沿路各色咖啡館和酒吧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寒風長了毛刺一樣,不斷地往衣服縫裡鑽。

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天光褪盡,天徹底黑了。

七點多,一家酒吧門口,路對面的一個石墩子上,蘇南發現了人影。

他靠石墩站著,腳下幾個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地的煙蒂。

身上的羊毛大衣被風吹起一角,似乎一點也不能禦寒。

手裡夾著煙,低垂著頭,維持那姿勢,一動也不動。

蘇南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

靴子踩著雪,發出「咔吱」的聲響。

陳知遇抬起頭來,頓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麼出來了。」

「要下雪,你沒有帶傘。」

到近前,她伸手,把他的手抓過來。

凍得和冰塊一樣。

她解下自己的圍巾,去給他圍。

繞一圈,動作就停住了。

眼淚就跟止不住一樣,撲簌簌往下落。

陳知遇丟了煙,抬腳碾熄,抓住她手臂把她按進自己懷裡,大衣解開,罩住她,把圍巾在她脖子上也繞了一圈。

寒風裡,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風聲,松濤,一陣一陣盪過耳邊。

「……陳老師,這個選擇題,真的太難太難了……」哽咽的聲音被揉進風聲,一下就模糊了,「……在M市的那天,我是真的想過,如果能懷上您的孩子就好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來,享受您的庇佑和呵護。這想法多自私啊,所以才會……」她身體發抖,又想到那天被醫生宣布是「流產」時,一霎如墜深淵的心情。

「……為什麼非得走?」

「因為……」

一輩子在他的陰涼之下,做一朵不知風雨的嬌花,固然是好的。

可她也想與他並肩,千錘百鍊,經歷一樣的春生秋落,一樣的夏雨冬雪,看一樣高度的雲起雲滅。

緩緩抬眼,對上他沉水一樣的目光,「……我想被您放在心上,更想被您看在眼裡。」

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

「你要走,我能攔得住你?但你跟我商量過嗎?我以為你想留在崇城,所以幫你選了這麼一個工作。你不樂意,最開始為什麼不說?」

「我……」

「我以為上回我們就達成共識,有一說一……」

「也沒告訴我啊!」淚水凝在臉上,被風颳得刺痛,「你說,一盞燈亮得太久,沒別的原因,只是忘了關;突然熄滅,也沒別的原因,只是鎢絲熔斷了——可你不能讓我在黑暗裡走了這麼久!你戀舊,而我是個新人!」

沉默。

只有風聲嗚咽。

過了很久,她手指猛一把被攥住,貼在他襯衫的胸口上,狠狠壓著,「這話你不覺得誅心?我是吃飽撐的跟程宛離婚,帶你去見我家人和朋友,跟我父親鬧翻,得罪程家一幫子人?蘇南,你是不是覺得在一起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這麼簡單的事?」

感覺她想抽手,他捏得更緊,「那天在帝都把楊洛的故事告訴給你,就清楚說過了,這事已經過去了。從帝都回去,我一天都沒去市中心的房子住過,對我而言,我在崇城的家就是跟你待著的大學城的公寓。東西已經讓程宛聯繫捐給地質博物館,還要整理,過段時間才能運出去。我活生生一人跟你朝夕相處,我做了這麼多事,你看不見?」

蘇南緊咬著唇。

陳知遇低頭看她,「你要是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

沒聽見她吭聲,他自己替她回答了,「覺得問了跌份?覺得我會生氣?覺得人死為大,再計較顯得你肚量太小?蘇南,我要在乎這,一開始就不會把楊洛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

談來談去,都是各自固守一隅。

他太自信,她太自卑。

戀愛有時候談得太體面,太理智,反而會滋生嫌隙。

沒有不顧形象,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嫉妒沉痛,沒有一次又一次直入底線打破壁壘,怎麼能有血肉融合的親密關係?

他們兩個人,都太體面了。

寒風一陣強過一陣,站立太久,靴子里的腳已經凍得麻木。

陳知遇騰出一隻手,把圍巾給她掖得更緊。

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刺一樣地扎著,鮮血淋漓。

先開口的,是陳知遇,「……對不起。」

蘇南使勁眨了一下眼。

他一下午都坐在酒館裡,酒喝了很多,卻不見醉。

憤怒很快消退,只剩下讓他渾身發冷的懊悔和痛苦,就跟門口那鏟雪的鏟子在他心臟上來了那麼一下一樣。

他不記得自己上回哭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

年歲漸長,到了他這個歲數,能讓他哭的事情,已經很少很少了。

然而,當他拎著酒瓶靠在石墩上,凍了一冬天的風朝他撲過來的時候,他是真的哭過了。溫度低,淚很快就凝在臉上。

酒喝完了,煙只剩下最後一支,痛卻依然真真切切。

他的第一個「孩子」,有了又沒了,而他在兩個月之後才知道。

又想到蘇南。

她是對他多失望,才能在遇到這樣的事情之後,仍然對他三緘其口?

以為在這段關係里他是穩操勝券的,原來其實不是。

她這樣年輕,無限寬廣的天空可以任她去飛,如果她要走,他留不住。

他拿什麼留住她?

日漸老朽的歲月?望而生畏的往事?實打實的「二婚」的身份?還是他的自以為是,沾沾自喜?

「陳老師……」她喊了一聲,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力氣之大,勒得她差點喘不過氣。

他沒說話,隱約似乎……

她愣了一下,要抬頭去確認,卻被他大掌死死地按住了腦袋。

她不動了,伸手環抱住他。

溫熱潮濕的呼吸,一下一下噴在她的頸間。

風聲肆虐,被石墩擋住的這一隅,一點微薄卻綿長的溫暖,讓蘇南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柔軟過。

過了很久,他啞著聲音問她:「……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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