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她或許了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

——簡媜

蘇南回到家裡,簡單收拾了行李。

車碾過冬日濃重的夜色,一路往崇城方向駛去。窗外風聲呼嘯,沿路燈火一盞一盞向前延伸,在遠處連成兩條逐漸併攏的線,最後在視野盡頭模糊成一片,消失。

淺黃車燈里,細碎雪花被風刮著,漫漶著撲向前窗玻璃。

晚上九點,他們到達崇城南山。

路上掩著一層雪,地面濕滑,休息站再往上,車就不讓繼續開了。

陳知遇找車位把車停下,拎下行李箱,領著蘇南前去山間的民宿。

走了約莫一公里,眼前出現幾棟白牆青瓦的建築,檐下掛著幾盞橙黃的燈。

門上的鈴鐺叮鈴鈴響一聲,陳知遇掩上門,裹著細雪的風被擋在門外。

民宿的老闆趴在櫃檯上打盹,聽見鈴聲驀地驚醒,一抹臉,往門口看一眼,立馬顛顛地迎上去,「陳先生。」

「後面二樓那間房,空著嗎?」

「空著空著。」

從大堂出後門,穿過一條結了細雪的鵝卵石路,到了一棟獨立的木質小樓。

老闆檢查了屋內的水電設備,把鑰匙交給陳知遇之後就撤離了。

「把外套脫了吧。」陳知遇接過蘇南的羽絨服,拍了拍上面的濕氣,掛在進門直立的木頭衣架上。

室內面積不大,室溫起來得快,空氣里有一股木頭的清香氣息。

陳知遇回頭一看,蘇南正站在房間中間抬頭看房頂的燈飾。

五對鹿角形狀的樹杈,不規則地分布一圈,每一根上面裝了一盞小燈。

「喜歡?」

蘇南點點頭。

陳知遇把窗戶打開一線透氣,「我設計的。」

蘇南一愣。

「這家民宿是我一個本科同學的作品,我跟著參與做了一點室內的設計。」

「還有什麼是您設計的?」

陳知遇抬手,指一指她坐著的木頭椅子。

蘇南立即站起來,觀察片刻,「真有特色。」

陳知遇也脫了外套,只穿襯衫,「你吃過晚飯了嗎?」

蘇南看他一眼,片刻,才意識到,「您還沒吃?」

陳知遇「嗯」一聲,拿手機給前台撥了一個電話,「我讓人送點吃的上來,你吃嗎?」

「我不用。」

「那喝點酒,這兒自釀的楊梅清酒不錯。」

半小時,老闆提著食盒進來,把炸藕夾、紅燒芋頭、菌菇湯、釀豆腐等菜點一一端上桌。最後拿出三瓶楊梅清酒,擺上酒杯。

「冷不冷?」

蘇南搖搖頭。

陳知遇從行李里翻出一條羊絨的披肩,往她頭上一丟,「披上。」

朝南的兩扇窗戶徹底推開,立即灌進來清冷的寒風,窗下掛著的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晃蕩。

桌子靠窗支著,兩邊是寬敞的木椅,擱了幾個鬆軟的抱枕。

蘇南脫了鞋,蜷起雙腿,窩進木頭椅子里。

室內暖氣很足,又裹了羊絨的披肩,風裡夾雜著細雪,卻並不覺得冷。

陳知遇拿筷子加了一塊炸藕夾,送到蘇南嘴邊,「嘗嘗。」

蘇南頓了一下,張口咬住。

「好吃嗎?」

蘇南含糊地「唔」了一聲。

被喂著,桌上的幾樣菜都嘗了一兩口。

陳知遇揭了陶瓷酒瓶的蓋子,遞給蘇南,「嘗一口。」

「杯子……」

「就這麼喝吧。」

蘇南捏著瓶子,喝了一小口。

陳知遇瞧著她,「好喝嗎?」

「甜的。」

陳知遇笑了笑,「你先喝,我讓老闆送一碟鹽水花生上來。」

半刻,陳知遇重回到桌邊,吃了一口芋頭,去拿蘇南面前的酒瓶。

「……」陳知遇搖一搖瓶子,抬頭,「你喝完了?」

蘇南點頭,「挺好喝的。」

「知道這酒幾度嗎?」

「……七八度?」

陳知遇無奈一笑,「你一會兒醉了,可別沖我發酒瘋。」

蘇南擺了一下頭,感覺還好,「……我還能再喝一點嗎?」

伸手去拿陳知遇跟前的酒瓶,被他一下攔住。

「這酒後勁足,你先吃點兒東西。」

蘇南規規矩矩坐著,嚼兩粒剛剛端上來的花生米,看一看窗外。

被檐下燈籠光照亮的飛雪後面,夜色寂靜,能瞧見遠處群山綿延的輪廓。零星兩點燈火,很遠。

「冷不冷?」

蘇南搖頭。

冷也不覺得了。

筷子碰著陶瓷碗沿的清脆聲,酒瓶輕放在木頭桌上的悶響,卷著雪花的風聲,被風吹動,燈籠的輕響……

各種聲音,把夜襯著得格外寂靜。

偶有幾縷風卷進來,幾點雪花落在桌上的酒杯里,一霎,就融化了。

清亮的酒液里,一點兒燈火的微光,搖搖晃晃。

蘇南注視著碎在杯里的燈光,思緒也彷彿跟著晃悠悠地往下沉。

抬眼,視線里的陳知遇,也有一點朦朧。

風直撲在臉上,臉卻漸漸地燒起來。

她笑笑,「陳老師。」

陳知遇看她。

「來石頭剪刀布。」

陳知遇莫名其妙,還是配合她,出了一個「布」。

蘇南是「剪刀」,食指中指併攏,將他手掌一夾,嘿嘿一笑,「我贏了。」

陳知遇:「……」

「再來。」

陳知遇放下筷子,起身將窗戶關上,走過去將她從椅子上撈起來,「你喝醉了。」

「沒醉……」

扛起來,丟去床上,彎下腰給她脫襪子。

一隻手,攀上他的肩膀。

回頭,蘇南一下撲上來,從後面抱住他,臉埋在他肩窩。

「蘇南……」

氣息溫熱,帶點兒濕氣。

他扯下她腳上的襪子,直起身,把她腦袋抬起來,轉過身去。

眼睛裡水霧瀰漫。

「怎麼哭了?」

她啞著聲,「你欺負我了。」

「我怎麼欺負你了?」

她愣一下,搖頭,淚繼續往上泛。

手臂從她腋下穿過去,很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裡。

「你告訴我,我怎麼欺負你了?」

她只是不停搖頭。

陳知遇嘆口氣,「……覺得委屈嗎?」

還是搖頭。

「對不起。」

依然搖頭。

聲音含含糊糊地,從懷裡發出來,「……夢見你了。在領獎台上。我好喜歡你的獎盃,金燦燦的,可能能賣錢。我說陳老師,你送給我好不好……你不給,你說很重要,要留給別人。我說獎盃我不要了,證書給我好不好?你說也不行,要留給院長,院長是你老師。那我呢……你女朋友呢,什麼也沒有……」她哭著,打了一個嗝。

陳知遇心揪起來。

「你還有我……」

懷裡的腦袋使勁地擺了幾下,「你才不是我的,你要替鄰居去收花椒……」

「……什麼花椒?」

「……鄰居收了花椒,我媽讓我去買一點。我好像忘了……」說著就要推開他,「我得趕緊去買花椒……」

陳知遇使勁按著她,「明天去買。」

「不行啊……我媽會罵我的,還有我爸……也會罵我……」她一邊哭,一邊打嗝,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要把我關去陽台上,陽台上有鬼。」

她語句跳躍,支離破碎,他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說一句,他心臟就跟著緊一分,到最後只覺得手足無措,就跟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看著心愛的姑娘在哭,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語不成片地說了半小時,也哭了半小時,蘇南總算消停下來。

陳知遇給她脫了外衣,賽進被子里,掖好被角。

燈下一張蒼白的臉,睫毛還是濕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額前的碎發,俯身在她濕漉漉又有點兒發腫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經涼了,楊梅酒的一點兒餘溫,被寒風吹得一點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氣飲盡頭。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只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了。

風颳了一夜,隔著窗戶,蒙在布里一樣悶重。

有什麼在振動,陳知遇醒來,循著聲音找過去,在蘇南衣服口袋裡找到她的手機。

來電人是「辜田」。

這名字,他似乎聽蘇南提過。

往床上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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