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知道。你正在做什麼,要去往何方。

——伊麗莎白·畢肖普

視線里一片朦朧,蘇南不敢眨眼。

曾有一刻,是真的正兒八經考慮過,要撂下那些她逃避不過的責任,繼續一頭悶在象牙塔里。

她為那樣的自己感到懊惱,可那些幻想的過程,明明那麼真切地讓她高興過。

——多傻啊。

他富有、英俊,過盡千帆,遊刃有餘,他有她甚而連碰及都覺惶恐的故事,他用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她算計進去。

她為了跟他之間那一丁點兒似是而非的曖昧竊喜,每天晚上入睡之前,要把他做的每件事掰碎了分析好幾十遍,得出個依然似是而非的結論。

如果是她多想了,現在恰好就是終了一切的好時機。

如果不是她多想,那這大半年的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得有多齷齪,多不堪?

兩相比較,她寧願去相信前者。

葉子在手指上濺上些青綠的汁液,讓她恍惚嗅到一股清苦的味道,「……我已經決定了,也跟涵姐商量過,九月就去參加校招了。」

搬出林涵,是為了讓這話顯得分量重點兒,她自己很清楚,天平的指針並非那樣分明地指向「逃離」二字。在某一刻,它曾無限地向著「靠近」靠攏。

煙在嘴裡,沒滋沒味的,而後才覺出有點兒苦。

陳知遇想讓自己平淡點,好對得起自己長了傻學生十年的閱歷,然而懊惱、煩悶,還是一股腦兒地湧上來——他很著急,身後一爛攤子的事,涉及到已逝之人,涉及到程宛,涉及到程宛的前途,還涉及到兩家的父母。

多著急,就有多不捨得讓蘇南受委屈。

他想先把這些前塵往事全都解決,給她一個清白而確定的未來。

所以即便自己在這荒唐又荒蕪的一把年紀里,萌生出一種半憂半樂的驚喜,也只得暫時緘口不言。

「想去哪兒工作?」

蘇南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沒揪著追問原因,「不知道……帝都吧,去南方也好。」

「不考慮崇城?」

「崇城……」

已覺得天地太小,不能讓她躲得更遠,又怎麼會再往他眼皮子底下湊?

她恨的不是自己喜歡上了陳知遇,恨的是自己過於低微,連這喜歡也像是一種不夠格的窺視。

陳知遇口袋裡手機在響,煙尾快被他咬斷,他在斟酌著說什麼話,才能妥帖又明白地傳達出自己想要的——你可以暫時不待在我身邊,但你也別走遠,等著我,過去找你。

「……想做什麼?報紙?雜誌?電視台?還是網站?」被他掐斷的手機又振動起來,他沒覺察出自己語氣太快,甚而有些急促。

「您……」

心裡軟得一塌糊塗,難過得一塌糊塗,要不是那天躲在江鳴謙貼心地為她遮出的一片陰影里,釜底抽薪般地哭過一回,此刻恐怕又得搖擺不定。

人就是這樣一種劣根性極強的動物,嘗到一丁點甜頭,就能忘了苦,忘了界限。

陳知遇耐心等著她,似是非要她此時此刻給出一個確切的回答:去哪兒,做什麼。

為什麼以前竟然會有自己才是主導一方的錯覺?

「您電話一直在響,先接電話吧。」

她幾乎忍不住淚,受不了他這樣一連串的追問。

從前覺得哪裡都能去,現在也有到不了的地方,和不得不避開的地方。

陳知遇嘆聲氣,把手機掏出來看一眼,別過身去。

蘇南仰頭,看了看頂上天空。兩棵老樹鬱鬱蔥蔥,把五月湛藍的天色遮蔽得支離斑駁。

片刻,陳知遇打完了電話,一邊拉開車門一邊跟她解釋,「我現在得馬上趕回崇城一趟——上車吧,我先送你回宿舍。」

「不用送了,」蘇南忙說,瞧得出來他神色匆忙,「您直接走吧,這兒離宿舍挺近,走十分鐘就到了。」

他看著她,「等我回旦城,好好聊一聊——還欠你一個故事。」

蘇南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車拐一個彎,消失在重重疊疊的樹影之中。

在心裡對他說了句再見。

老太太是突然倒下的,早起出去晨練一圈,回來進廚房預備煲點兒湯,拿起砂鍋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

送到醫院,搶救回來,然而她以後恐怕再也不能跟著小年輕們一塊兒跑馬拉鬆了。

陳知遇到時,病房裡就剩下程宛,她解釋說人都來過了,陳母顧佩瑜嫌吵,又都給轟走了。

「叔——」程宛瞥一眼顧佩瑜,「爸回去拿換洗衣服了。」

「怎麼不讓保姆收拾?」

「不放心呢。」

陳知遇到床邊坐下,攥住顧佩瑜的手,「媽,感覺怎麼樣?——您別說話,說話費力,動動手指就行。」

顧佩瑜手指貼著著他手心,安慰似的輕輕碰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我在這兒陪著您。」

進門的時候,程宛告訴他,情況其實很危急,腦溢血很多救不回來,去留是一瞬間的事。

他用力地握了握顧佩瑜的手指,一陣脫力。

沒過多久,陳震拿著東西回來了,嚴厲訓斥了兩句,然而話里也藏著「差點見不上你媽最後一面」的心有餘悸。

顧佩瑜說話困難,還是替陳知遇辯駁兩句,孩子忙工作是正常的事。

崇大的三門課,旦大的一門課,陳知遇暫時都全推了,一心一意照顧病人。

窗外幾株高大槐樹,綠意森森,夏天轉眼就到。

接林涵消息,陳知遇最後兩堂課都不能來上了,期末考核布置在群里,7月31號前交給課代表。

原以為,還能正式地道個別。

這一場暗戀,夜雨一樣,來去都無聲無息。

蘇南是在一種刻意地折磨自己的心境里,結束了她的研究生二年級,六月末直接奔赴帝都實習,預計待上三個月的時間。

江鳴謙的學長——上回面試她的人,叫賀銳,是個挺有意思的人。

公司初創,剛剛得了a輪融資。如今互聯網產品風起雲湧,一年孵化上千個項目,泡沫越吹越大,能做出頭的寥寥無幾。是以,他每日來公司前,都先長吁短嘆一聲,「今天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天了。」他自己本科和研究生都學的計算機,不善言辭,每次開例會做思想建設,頂多憋兩句「少說話多幹事」,就全權交給公司的其他人負責了。

公司組織結構簡單,層級少,大家關係也融洽,除了有點累,再沒別的缺點。蘇南科班出生,上手很快,學習一周,已能把撰寫軟文硬廣、聯絡koi、管理新媒體平台……掌握得八九不離十。

賀銳有時候過來巡視工作,看她在做h5,撓頭說了句「模板有點樸素。」沒過半天,丟給她一個新的,動畫效果酷炫流暢。

自己的事兒,讓技術控老闆搶著幹了,蘇南只能在內容這塊多花些心思。她一日一日關注著軟文通稿的閱讀量,看著那數字蹭蹭上漲,極有成就感,心裡在一種不知道為了什麼的追逐之中漸漸平靜下來。

也不是沒想過陳知遇。

他的朋友圈、微博停更了很久,雖說以前頻率就不高,但現在幾乎已是完全沒有動靜。

免不了擔心,他那天匆匆離開,是為了什麼事?

好幾次詢問的話已經敲在了輸入框里,又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刪除。

——還欠她一個故事,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兌現?

八月下旬,公司要跟一個當紅作家合作,兩方進行資源置換。作家自己餐館即將開業,要依靠公司的平台造勢;公司則需要借作家的名氣進一步增加新註冊用戶。

是個大項目,也是蘇南從頭開始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活動正式開始前有好幾輪線上線下宣傳投放,不同平台內容要求各有不同,再涉及到活動當日的食客篩選、流程監控、線上直播……各種可預測不可預測的細節需要一一確認到位,作為半個新手的蘇南忙得焦頭爛額。

仲夏時分,科技園裡寥寥幾棵樹木,像是要被太陽烤焦了一樣。

這時候,江鳴謙跑過來慰問了。

他一下飛機直接拎著行李趕過來,把碩大箱子往賀銳辦公室里一放,從箱子里掏出好些旦城特產、水果零食,一一在公司分發。

蘇南座位靠窗,此刻正攥著手機,呆望著外面的天空。

江鳴謙輕手輕腳走過去,蘇南沒發現他,在他手搭上她肩膀時,嚇了一跳,手機差點從手裡蹦出去。

「學姐,」他露出個笑,把拎在手裡的半袋新鮮荔枝擱在她桌上,「上班摸魚,小心我告訴學長。」

蘇南笑一笑,讓出座位給他坐。

「我站著就行……」

「你太高了,站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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