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絳紫色(11)

梁景行鬆了口氣,「你回家怎麼不關門,要是什麼人進……」

話音未落,「咔噠」一聲,浴室門打開了。

猝不及防。

梁景行呼吸一滯,瞳孔急劇收縮。

浴室沒有窗戶,常年陰暗昏沉,白天也得點燈。水汽氤氳,橙黃色的白熾燈光自頭頂灑下,照在她身上。

海藻般潮濕的長髮散在身前,還在滴水,皮膚一片晃眼的白。

她微微抬起頭,烏黑的瞳孔似一汪深潭。

眼睛是冷的,目光卻是熱的。

時間凝滯了。

她邁開細長的腿,往前走了一步。一滴水從發梢滴落,砸在光.裸白皙的腳背上。

梁景行喉嚨一緊。

姜詞又往前一步,伸手抓著他的手臂,濕漉漉的身體貼近他挺括乾燥的西裝,夢囈般地喚了一聲:「梁景行。」

呼吸之間,全是潮濕幽香的氣息。

姜詞渾身顫抖,過了一個瞬間,她才發覺是梁景行在顫抖。他目光如同深海潛礁,但無聲無息,彷彿暴雨之前壓抑的安靜。

可誰不知道那背後藏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有……

「……梁景行。」姜詞又喚了一聲。

他手垂在身側,攥得很緊,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過了許久——或者僅是一剎,他猛喘一口氣,一拳砸在門框之上,面無表情地扯下西裝外套,裹在她身上,一把按進自己懷裡。

抱得極緊,彷彿骨骼相嵌。灼熱的喘息,一聲又一聲,貼著她耳廓,「阿詞,現在不行。」

姜詞微微睜大眼睛,仰頭看他。

「你知道發生事了?」

「我知道。」姜詞聲音極輕,一出口便彷彿消散一般,「你怕什麼?」

梁景行呼吸沉重,「你別賭氣。」

「我沒賭氣。」

「阿詞,」梁景行手臂卸了幾分力道,「我不想你跟我的第一次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再等一等,等這事兒解決之後……」

潮濕的空氣湧入肺葉,方才那令人瀕死的窒息總算消退。

姜詞不知所謂的笑了一聲,從梁景行懷裡掙脫,蓋在背上的西裝落在了積水的地板上。她抬腳踩過,從他身側擠出去,赤著腳一步一步走回了卧室。

她面無表情地從簡易的布藝衣櫃中找出內衣、T恤和長褲,又機械地一件一件地穿上。穿好之後,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頭髮片刻便將衣服滴濕,她覺得冷,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回家之前,她先去了趟學校圖書館,找出梁景行當年的就職信息,去檔案室一份一份翻那年的報紙。

紙張泛黃,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一翻開便嗆得一陣咳嗽。翻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弄清了當年事情的脈絡:帝都一位國企高管被爆出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的關係,一時輿論紛紛譴責,紀委也介入調查,並且牽出該企業的受賄窩案。然而就在案子正如火如荼地審查之時,這位高管的一位「情婦」跳樓自殺,僥倖沒死,但半身癱瘓。

當時梁景行作為這一系列新聞的采寫人之一,可謂一戰成名。但在這「情婦」跳樓之後,報紙上再也沒有任何署名「梁景行」的報道。

姜詞便又去網上搜尋。八.九年前的事,互聯網上只剩了隻言片語,且都語焉不詳。後來,她僥倖在一個廢棄的個人博客中找到了關於這件事兒的隱情,因為沒有直接道出當事人的姓名,所以免遭一劫:當時爆出的國企高管與多名女性的「不雅照」全是放料人做的局,那位高管得罪了人,被人擺了一道。至於自殺的「情婦」,實則是他的女朋友。高管已與妻子離婚,兩人為自由戀愛。

國企的受賄窩案是真的,可這一切的導.火.索,從頭到尾都是被人策劃的虛假新聞,梁景行和他的同行,全都被利用了。背後的真相,自然也被封鎖。況且也沒人在意真相,他們只會覺得大快人心,至於程序是否合法,手段是否正義,重要嗎?

——他這人這麼看重名譽,你卻用最惡毒的方式又毀他一次。

身後傳來梁景行的腳步聲,姜詞回過神,轉身看他一眼,很淡地笑了一下:「這下好了,要讓陳老師知道,我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梁景行目光沉沉,緊盯著她,「阿詞,剛……」

姜詞立即打斷他,「我……我是有點賭氣,」她上前一步,低頭抓住了他的衣袖,虛虛地偎著他,聲音漸低,放軟了語調,「你別看輕我。」

從這角度望去,只看見濕漉漉的腦袋和瘦弱的肩膀,從發間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梁景行從胸膛里推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嘆息,伸手摟著她的肩,「我永遠不會看輕你。」

站了一會兒,姜詞說:「餓了,我沒吃中飯。」

梁景行煮麵的時候,姜詞便在一旁吹著頭髮,扯著嗓子問他:「現在學校是什麼情況?」

梁景行手一頓,「沒事,過一陣子就沒人關注這事兒了。」

姜詞吹完頭髮,面也起鍋了,兩人各自佔據桌子一方,悶頭吃著。

「這兩周我不用去學校,正好有時間帶你去崇大拍照。」

姜詞愣了一下,「好,」低頭吃了口麵條,又問,「櫻花還沒開吧?」

「恐怕要到三月中旬。」

「那等花開了再去吧。」

梁景行靜了一瞬,「好,就怕那時候又忙起來了。」

姜詞笑了,「再忙你也得給我抽出時間來,太沒誠意了。」

梁景行也跟著笑了,「行,都聽你的。」

吃完飯,梁景行又詳細跟她討論了這事兒,但翻來覆去也無非是讓她不要擔心。姜詞並不質疑什麼,一一應下。

歇了一會兒,梁景行接到劉原的電話,催他趕緊去趟公司。梁景行覷著姜詞,面有猶豫。

「你去吧,正好我打算睡個午覺。」

梁景行這才應下來,掛了電話,整了整衣服,「我去去就回,你暫時別去學校,我已經幫你請過假了。」

姜詞點頭,將他送到門口,「路上小心。」

梁景行腳步一停,又轉過身來將她用力地抱了一下,「把門關好了,再不許這樣了。」

姜詞笑了一聲,「梁叔叔,再這麼來一次,我真要懷疑你是有隱疾了。」

梁景行挑了挑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走了。」

姜詞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聽著腳步一聲聲遠了,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她先回到浴室,拾起那件倒霉的西裝,掏了掏口袋,摸出梁景行常用的那隻打火機。

她將打火機揣進兜里,到卧室書桌上坐下,從素描簿上扯下一張白紙,正要落筆,又一時怔忡。

坐了片刻,她掏出打火機,手指輕輕一滑。「嗤」地一聲,噴出一叢火苗。橘紅色,微微搖曳,似一輪薄薄的落日。

會開得又臭又長,梁景行抽出一支煙,去摸打火機,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落在了西裝口袋裡。他一時只覺莫名煩躁,將煙從中折斷,往會議桌上一扔,沉聲開口:「說重點。」

正在彙報的編輯組長一愣,頓時有些慌了,急忙翻了翻手裡的文件,「……總之,總之就是,畫手抄襲事實成立。」

「畫集呢?」

「定稿已經交給印廠,開始製版了。」

梁景行沉吟片刻,「聯繫印廠停止印刷,所有損失公司照價賠償,讓畫手自己公開道歉。」

「那侵權……」

「當然是他自己負責。聯繫法務,追究畫手違約責任,再找公關擬個正式聲明,官方微博趕緊發出去。」

大家一一應下,未敢有任何異議。梁景行敲了下桌子,站起身,「散會吧。」

劉原趕緊追上去,「梁哥。」

梁景行停下腳步,「還有什麼事?」

「今晚有個局,你忘了?」劉原觀察著梁景行的表情,「趙女士只有這一天時間留在崇城,馬上就要回美國了。」

梁景行定了片刻,「我知道了。」

劉原點頭,正要出去,梁景行叫住他,「打火機借我用一下。」

他點了支煙,重回到會議桌前坐下,給姜詞打了個電話,「起床了?」

「起了,正準備出去買菜呢。」

梁景行往外看了一眼,已是紅霞漫天,「阿詞,對不起,我晚上有個應酬,得吃了飯才能過來。」

那端靜了幾秒,笑了一聲,「正好,省得我還去趟超市。」

「估計八點就能結束,你自己按時吃飯。」

「好了,我知道,你這人簡直比我爸還啰嗦。」

梁景行笑了笑,聽她還有心情開玩笑,便也放下心來,「那我掛了……」

「梁景行。」姜詞急忙喊他。

「怎麼?」

「我剛乾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兒。」

「什麼事?你說,我保證不揍你。」

姜詞「撲哧」一笑,頓了頓,方說,「你那西服只能幹洗吧?我剛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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