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破曉

葉茵茵覺得,再過十年,自己想起今天這一幕,依然會笑得不能自已。

她在路邊接到周茉的時候,這位周家小姐一手拿著水果刀,一手抱著畫板,淺色毛衣上糊了一層未乾的油彩,漂亮可愛的臉蛋哭成了調色盤,身上一股松節油的味道。她蹲在地上,用發顫的聲音喊她:「茵茵……」

若不是怕被打,葉茵茵很想拿手機拍下這極具紀念價值的一幕。

葉茵茵上前把周茉扶了起來,奪過她手裡的水果刀,扔到地上。

周茉淚眼汪汪地看著她:「賀沖還好嗎?」

「傷得有點兒重,不過已經沒事了——你是想直接去醫院,還是換身衣服再去?」

周茉哭著打了一個嗝兒:「醫院。」

葉茵茵笑得不能自己,從包里拿出紙巾給周萊擦臉:「茉茉啊,你怎麼這麼可愛。」

凌晨三點,醫院裡闃靜無聲。葉茵茵領著周茉在病房門口停下,輕輕地轉動門把手,把門打開。

病房是三人間,裡面的人都睡了,葉茵茵指了指最裡面靠窗的那張床,低聲說:「賀沖睡那兒。」

周茉二話不說就要往裡走,被葉茵茵一把拉住。

葉茵茵抽出周架現在還緊緊夾在腋下的畫板:「這個就別帶進去了,味兒嗆。」

病房裡沒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周茉看著病床上頭纏繃帶,陷人沉睡的賀沖,眼淚又涌了出來。

葉茵茵把畫板擱在門口走廊,進去輕輕拉了拉周策的手,悄聲說:「去我家洗個澡換身衣服,明早再來吧。」

周茉搖頭哽咽道:「我想陪他。」

葉茵茵想了想,把自己穿著的外套脫了下來,往周茉背上一披:「那你自己注意,別著涼了。我明天一早就跟韓漁過來,給你們帶早餐。」

合上病房門,周茉拖過椅子,在床邊坐下。她將被子掀開線,手伸進去,緊握住賀沖的手。

他的手乾燥而溫暖,她低下頭,像個虔誠的信徒,把臉煩貼在他的掌心。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賀沖。他始終落拓,始終自由,始終來去如風。然而現在他躺在這裡,呼吸沉穩,毫無防備,似乎任何一個人都能輕易地傷害到他。

緊繃一整晚的神經漸漸放鬆,周茉就這樣枕著他的手掌,趴在床沿上,漸漸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手往回抽了一下,周茉立即驚醒了。

然而這動作只是無意識的,賀沖並沒有醒。周茉起身掀開窗帘往外看了看,天空露出了幾分亮色,霧蒙蒙的,可能離天亮不遠了。

周茉去病房的廁所洗了一把臉,又回到床邊坐下了。她沒了睡意,就坐在椅子上,漸漸被咳嗽聲、腳步聲、談話聲填滿了。

不知過了多久,賀衝突然哼了一聲。

周茉的心一提,貝見賀沖蹙了蹙眉,睜了一下眼,又再次合上,片刻後,又睜開了眼睛,他的視線游移,最後落在了周茉臉上。

四目相對。

周茉聲音哽咽:「你醒啦。」

賀沖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露出了一個極其困惑的表情:「你是誰?」

周茉一愣。

這是什麼情況?難道是腦袋受了重傷,所以導致記憶出現障碼了?

她腦中閃過無數個畫面,全是電影里的俗套橋段。她頓覺委屈又惶恐,急忙一把抓住賀沖的手。然而一句「你不記得我了嗎」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賀沖又開口了。

他說:「是我髒兮兮的小姑娘嗎?」

周茉又是一愣,片刻後,破涕為笑,又笑又氣地伸手打了他一下:「你有病!」

「我是有病啊,不然怎麼躺在醫院呢。」

賀沖也跟著笑出了聲,他伸手捉住了周茉的手,一雙滿目風雨的眼睛,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周茉,好像突然間所有的語言都不需要了。

在他的注視下,周茉心口發堵,她嘴一撇,張嘴就哭。她怕影響了隔壁床的病人休息,又趕緊低下頭去,把臉埋進了被子里。

賀沖抬手,扶著她的頭,把她的腦袋扳了起來:「別哭,我沒事。」

周茉望著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對不起,是我爸,還有顧阿姨……」笑著說,「這麼久沒見了,不讓我抱一抱?」

周茉拖動椅子往前湊,隔著被子,把頭枕在了賀沖胸口。

賀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忍不住一聲長嘆。

有多久沒見了?仔細一算,倒也沒有太久,但總有隔世之感。昨天晚上,他以一當八,終究不敵那群混混,最後被棍子敲在頭上,他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閉眼之前,他瞧見天上的月亮出來了,那請冷的光,就像一層薄薄的霜。

那一刻他心裡所有的遺憾,都是關於周茉的。

可他沒想到醒來之後,睜眼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姑娘,他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在夢裡。直到此時此刻,他真真切切地觸摸到她後,終於能讓一顆心沉回肚裡——自己還活著。

抱了許久,賀衝出聲問:「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周茉揚起臉看著他:「我聽見我爸跟顧阿姨在討論陷害你的事,我就跟他們大吵了一架!」她的語氣分外得意。

賀沖笑出了聲:「然後呢?」

「然後我就帶著自己的畫,出來找你了。」

「那你身上……」

「畫沒幹,蹭的。」

賀沖這下完全忍不住了,放聲大笑,笑得扯到了身上的傷口,方才收斂了幾分。

「你可真笨。」

周茉瞪他:「你才笨。」

她起身問他:「你渴不渴?餓不餓?疼嗎?」

「看見你之後,我就不渴不餓也不疼了,你說神不神奇?」

明知是「花言巧語」,可周茉仍覺得受用,她笑了笑,把賀沖的手按回被子里,給他倒了溫水過來,喂他喝了半杯水,方坐下繼續說話。

「我真沒想到,我爸和顧阿姨會幹出這種事。」對於昨晚聽到的對話,周茉仍然感到震驚和憤怒,那幾乎刷新了她對於人性醜惡的認知,「我爸嚴肅歸嚴肅,可我從來不覺得他會是壞人。」

賀沖把她的手抓過來,用力地握了握:「人性很複雜,雖然你父親做了這樣的事,也仍然稱不上是一個『壞人』。好和壞的界限,有時候真沒那麼分明。」

「可我絕對不之會做出這樣的事。」

賀沖凝望著她:「你知道『單純』是什麼意思嗎?單純並不是懂得少,而是懂得多,堅守得更多——所以,我的小姑娘是個單純的人,從那天你毫不猶豫地站在還是陌生人的我這邊時起,我就知道了。」

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麼把她哄得高高興興,服服帖帖——聽了他這番話,她瞬間就不不那麼難過了。

天光大亮,住院部恢複了日常運作,漸漸熱鬧起來,護士過來做了每日的常規檢查。

沒過多久,韓漁和葉茵茵也到了。

韓漁見賀沖神采奕奕,忍不住揶輸:「昨天把你送進醫院的時候還要死不活的,這麼快就活蹦亂跳了?」

賀沖難得沒跟他抬杠:「那得感謝韓老闆一晚上替我忙前忙後。」

韓漁一愣,笑道:「喲,你這狗嘴裡居然還能吐出象牙,稀奇稀奇。」

「現在有個事,還得拜託你倆幫個忙。」

葉茵茵聽見自己也被算進去了,忙問:「什麼事?」

賀沖揚揚下巴,指向站在一旁一臉倦容的周茉:「幫忙把我家屬帶回去休息休息。」

周茉忙說:「沒事,我不困!」

「聽話,去睡個覺,換身衣服。我人就在這兒,又不會跑。」

葉茵茵抓住周茉的手:「先去休息吧,賀老闆情況嚴重著呢,你想照顧他,根本不愁沒有機會。」

勸說之下,周萊總算答應去葉茵茵家暫時休息,讓韓漁留下來陪床。

韓漁盯著掛起來的輸液袋,忽然說:「老賀,我這是第二回這麼照顧你了吧?你可能真是挖了有錢人家小姐的祖墳,兩次都栽得這麼慘。」

賀沖笑著說:「以後韓老闆住院,我也一定鞍前馬後。」

「呸呸呸,說誰住院呢?」

韓漁把椅子拉開,蹺著腿坐下,看著賀沖:「茵茵跟我說,昨天晚上接到周茉的時候,周茉可狼狽了——手裡抱著畫板,拿著刀,哭得稀里嘩啦的。我發現,我認識你倆也挺長時間了,但我還是小瞧了你,也小瞧了周茉。」

賀沖想像著那場景,心莫名一緊:「這回我真是什麼都沒做,全靠她自己。」

「沒你這個柳夢梅,哪能攛掇得杜麗娘遊園驚夢?」

「怎麼聽著不像什麼好話?」

「沒你這個梁山伯,哪能攛掇得祝英台殉情化蝶——哦,好像更不好。」

賀沖:「……」

「反正就這個意思。你也別提手要腳了。這個周家小姐,真沒大家以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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