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夜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十二月初,整整一周陰雨連綿。

這一周,恰逢西城大學大二生課業正忙的時候,周茉被各種作業壓得喘不過氣來,其間只跟賀沖見了一次面。

周五下午,把最後一份作業交上去以後,周茉看課表上今天只有一節不甚重要的選修課了,果斷將簽到的重任委以葉茵茵,自己叫了一輛計程車,去雁南鎮找賀沖。

周茉到車場時是下午四點,車場大門關著,但沒有鎖。

周茉直接推門進去,遠遠就看見賀沖正站在門口打電話。周茉等他電話打完了,才走了過去。

賀沖看見她,笑了一聲:「喲,稀客稀客。」

他上身穿了件灰色的衝鋒衣,左手捏著兩隻勞工手套,手套上沾滿了油污。

周茉三兩步跳上台階,馬尾辮也隨著晃了晃。她今天穿著一件藏青色的牛角扣大衣,顯得特別學生氣。

「你在跟誰打電話呢?」

賀沖的語氣很淡:「嚴天宇。」

嚴天宇說學業忙,要開始全身心準備畢業論文,以後不會再過來了。賀沖清楚這是遲早的事,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還給嚴天宇打了一筆勞務費。

賀沖領著周茉進了屋,自己擱下手套,去洗手台那兒洗手。

林星河也在,丟了一張圖紙的事,他沒跟賀沖說,好在思路都在他腦子裡,他便加班加點地又複製了一份。

林星河很有眼力見兒,不準備留在這兒當電燈泡。他把今天的工作收了個尾,穿上外套,對賀沖說:「沖哥,我今天先回去了。」

賀沖忙說:「你騎車回去吧。」

林星河擺了擺手,把外套帽子一拉,兩手揣進口袋裡走了。周茉注意到了靠牆停著的那輛摩托車:「這是林星河的?」

賀沖無奈道:「他家裡出了點幾狀況,我隨手幫了他一把,他非要拿這摩托車做抵押。性格真犟,跟驢一樣。」

「物以類聚唄。」

賀沖笑了,低頭看向周茉:「忙完了?」

「暫時忙完了,下個月要開始準備期末考試了。」

「怎麼不打個電話,我好過去接你。」

周茉笑著說:「突擊檢查啊。」

「這就是瞧不起我了。我這人眼光高,你應該知道啊。」

「是嗎?」周茉聽了心裡就像飲過糖水一樣甜滋的。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賀沖沒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臉:「我這兒設什麼好玩的,要不開車找個地方玩玩?」

「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周茉想了想:「跟你待著就行。」

賀沖笑著說:「你決定吧,我也不知道你平常喜歡去哪兒。久了你了就知道了,我這人的生活特別無趣。」

「我知道啊。」周茉眨了眨眼,似乎在說,一個二十八歲而且又窮又單身的男人,生活能多有趣?

「你是不是真覺得我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周茉委婉地說:「應該……還不至於到這種程度。」

賀沖啞然失笑,驀地湊近一步,低頭看她,一本正經問道:「我又窮,年紀又比你大,還沒個正經工作,你這人的眼光是不是有點兒問題?」

「我又不圖這些。」

「那你圖什麼?」

周茉的腰靠著工作台的邊沿,退無可退,抬眼就能對上賀沖的視線。

倘若拿世俗的標準去套,賀沖必然稱不上是一個讓人覺得踏實安定的人。

可她喜歡他知世故而不世故,喜歡他經歷苦難猶有一片赤誠,喜歡他不附庸強權,亦不貪圖財富。

最喜歡的,是他瀟洒肆意的自由和落拓。

賀沖靠得太近,讓周茉有些心慌。她伸手把他往外輕輕推了推:「我們藝術家的眼光就是比較別具一格。」

賀沖笑出了聲。

兩人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什麼好去處,最後決定道去看場電影。

下過雨的小鎮上隨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水坑,賀沖走在前面,牽著周茉的手,不斷提醒她小心。

周茉小心翼翼地邁過一個水坑,大聲說:「我不相信這個小地方還能有電影院。」

「別管是不是電影院,反正今今天能讓你看上電影。」

雁南鎮發展落後,但很有生活氣息,臨街的一排都是門面房。紅藍燈箱一圈國地旋轉,旁邊有頭頂染得五顏六色的小哥在晾曬毛巾;隔壁網吧里躥出來的兩個青年,挨著牆站著,邊抽著煙邊嘴裡罵罵咧咧的;濃妝艷抹的小姑娘,穿著短裙黑絲|襪,在奶茶店邊喝奶茶,一邊聊八卦……

這些,於周茉而言都挺陌生的。她像取材似的,一路觀察得津津有味。

到了一家茶館,賀沖停了下來。

茶館裡搓麻將的聲音此起彼伏,間或一個「碰」,或一個「和了」,夾雜三兩句帶濃重口音的調笑聲。

賀沖推開了門,正在端茶倒水前後忙活的一個男人轉過頭來:「喲,沖哥今兒怎麼有空過來了?打牌嗎?」話音還沒落,瞅見賀沖身旁的周茉,笑著說,「如果嫌吵,咱們還有包間,順帶幫你倆湊倆牌搭子?」

賀沖笑罵了一句:「沒工夫跟你打牌,樓上空著嗎?借我用用。」

「哎喲,那肯定得空著啊。」那人笑得別有深意。賀沖抽出張紙幣遞給男人:「兩小時。」

男人把錢揣進口袋裡,笑著問:「要茶不?給你倆沏壺茶,再整點兒小點心?」

「隨意吧,你看著來。」

男人說聲「好咧」往廚房去了。

賀沖轉頭一看,周茉低著頭,耳朵都紅了。

他壞笑道:「你在想什麼呢?」

周茉窘得說不出話,賀沖笑了,牽著她的手,往樓上走去。

樓上有兩扇房門,一扇鎖著,一扇虛掩著。賀沖推開虛掩的那一扇門,抬手撼下了門邊的開關。

燈亮了,周茉才發現這兒竟然是個小型的私人影廳。一台投影儀。

配了倆影院級別的軟座,旁邊有iPad。

賀沖把iPad遞給周茉,自己把設備挨個打開了,邊調試邊對周茉說:「這裡的老闆以前是開錄像廳的——你知道錄像廳是什麼嗎?」

周茉點點頭。

「那時候,他每天給人放點兒港片,等下班以後,再把老闆娘帶過來,單獨給她放費好大力氣弄來的《泰坦尼克號》那種好萊塢電影。把椅子往旁邊一堆,中間空出來,兩個人一邊看電影,一邊跟著音樂跳舞。」

周茉驚嘆地「哇」了一聲。

賀沖笑著說:「別看這老闆現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很懂得浪漫。跟老闆娘結婚以後,錄像廳的生意也漸漸做不下去了,後來開飯館,開網吧,開茶館……樓上這塊地方,他始終保留著,改建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偶爾會有小年輕過來看個電影,但主要還是他自己用。」

他手裡捏著遙控,看一眼屏幕,再看一眼按鍵,聊的話題隨意,動作也隨意。周茉發覺自己很喜歡聽他說話,不管是正經的道理還是歪理邪說,被他拿懶洋洋的聲調講出來,都有點兒酒脫的意味。

投影亮了起來,信號連接成功。賀沖拍拍手,轉頭問周茉:「想看什麼?你可以自己挑。」

周茉回過神來,劃拉了幾下屏幕,問道:「《雨中曲》你看過嗎?」

「這片子有點老了吧。」

「我不管,就這個。」

「行,聽你的。」

這是一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老電影,帶著一種極富歲月感的復古腔調。電影他們以前都看過了,演到記憶中那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時,兩人還是忍不住會心一笑。

電影緩緩推進,到了唐在雨中翩翩起舞的場景了。這一段的音樂周茉爛熟於心,忍不住跟著哼了兩聲。

賀沖目光掃過去,黑暗的空間使銀幕射出的光暈染出一種霧蒙蒙的效果,讓他像是恍惚間回到了以前蹲在錄像廳里,看周潤發《縱橫四海》的日子。

周茉總讓他頻頻回憶起往事,但那些過去求而不得的東西,在歲月的沖刷下,只剩下了一抹淡而不舍的遺憾,而這種遺憾都是美好的。

賀沖的心本是一張積塵的古琴,此刻被人彈撥了兩下,塵埃四起,但他仍清晰地感覺到了顫動的弦音。賀沖看著昏暗光線之中的周茉,笑著問:「跟我跳個舞?」

周茉還沒反應過來,賀沖已從座位上站起身打了個手勢,做出標準的邀舞動作。周茉剛把手擱上去,就被他從座位上帶了起來,一頭撞進他懷裡。賀沖的手按住了她的腰,稍稍施了一點力,引著她慢慢踱起步來。

周茉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跟著電影里的音樂慢慢地轉起了圈兒。兩人一時在明,一時在暗,銀幕上的光照在賀沖臉上的時候,她總是心臟一緊。

她對於光影和色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就像那日的雨中玫瑰。她覺得此時此刻流動的光線,半明半暗的氛圍,以及賀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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