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草

到周日,賀沖還是沒聯繫上周茉。他回了雁南鎮,在車場里修了一整天的車,老是心神不定。

其實聯繫不上無非也就那些原因,要麼是被押著去參加什麼宴會了,要麼就跟上次一樣,冷不丁就出國了。周家雖霸道專制,但對周茉保護得很好,壓根兒輪不到他來操心。

讓他坐立難安的是一種無能為力——他發現若是哪天周茉不想跟自己來往了,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人被捏著七寸,瞻前顧後,寸步難行。

直到周一一早,賀沖才終於接到周茉的電話。周茉向他道歉,說自己沒事,周六、周日都在家裡,父母沒讓她出門。

「你現在在哪兒?」

「學校。」

「我過來找你,你先上課吧。」

賀沖趕到西城大學的時候,第二節課才剛剛開始。他坐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給周茉發了條消息:我到了,你下課了出來一趟。

沒到十分鐘,他就聽見身後空蕩蕩的一樓大廳里響起腳步聲。轉頭一看,是周茉出來了。

她穿著T恤和長褲,頭髮散著,還戴了個口罩。走到跟前,她頭一扭,避開了賀沖打量的目光:「周六你去了城南老街嗎?沒等多久吧?」

賀沖笑了笑:「你以為我能等你到深更半夜?」

周茉似是鬆了一口,片刻後又問:「能帶我出去逛逛嗎?我不想上課。」

賀沖沒問去哪兒,直接說:「走吧。」

今天雨停了,天色仍然陰沉。車就停在離校門口不遠的地方,他過來時開得急,路又顛簸泥濘,車窗上都濺了泥點子。

周茉坐在副駕駛座上,扭頭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賀沖掃過去一眼:「感冒了?」

周茉沒說話,他便伸出手去,要揭她的口罩。她迅速扭頭,把他的手臂一擋。

賀沖眉頭一擰,忽地踩下剎車,一手抓住周茉的手臂,一手去摘口罩,態度前所未有地強硬:「我看看。」

周茉到底沒爭過他,口罩揭開的一瞬間,她立即別過臉去。

賀沖托著她的下巴,輕輕一扳,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她右邊半張臉都是紅的,上面五道指印清晰可見。

賀沖按捺著怒火,沉聲問:「誰打的?你爸?」

到真正委屈的時候,周茉反倒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看著賀沖,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賀沖,你帶我走好不好?」

車往東行,下了高速,沿路農田一望無際,金色麥浪層層翻滾,一直連接到天邊。

電台廣播里的音樂時斷時續,被風卷出車窗,零零散散灑了一路。

沉默之中,車停下了,前方一排兩層樓高的廠房,隱約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響。

周茉下了車,跟在賀沖身後:「這是哪兒?」

賀沖身影一頓:「我舅舅的服裝廠。他攤的餅特好吃,我讓他給你露一手。」

周茉愣了愣,看賀沖已經邁開腳步,也趕緊跟上去。

來開門的是賀一飛,他一看見來人,他驚訝道:「哥,你怎麼來了?」

「過來蹭飯——舅舅呢?」

「去車間了。」賀一飛的目光往周茉身上瞟了瞟,後者朝他很淡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請進。」

賀一飛在屋裡轉著找茶葉沏茶,又給賀正奎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賀正奎就趕了過來。

賀正奎笑問:「怎麼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

賀沖笑說:「突然想吃舅舅攤的餅,就臨時過來了。」

「好說好說。你坐著,我現在就去買菜。」

廠房後面還有一排宿舍,賀正奎自己佔了兩間,購置了基本的廚具,可以自己開伙。

賀正奎去買菜,賀一飛就領著周茉和賀沖在廠里轉悠。他原本就不大擅長跟陌生人打交道,又看賀沖帶來的這姑娘氣質出眾,跟他們這種泥腿子出生的格外不一樣,當下便有些忐忑。但不管他說什麼,周茉都會接話,還能拋出下一個問題,一點也沒讓他冷場。

在周茉的捧場之下,廠里機器設備如何運轉、員工幾何、承接什麼生意……賀一飛事無巨細,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聽得賀沖忍不住攔他:「行了行了,再說那點機密就全讓你抖出去了。」

賀一飛撓撓頭,笑了笑,看向賀沖,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賀沖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腦袋,被他一偏頭躲過去了。

沒一會兒,賀正奎就買菜回來了,宿舍樓里飄出炊煙,風裡一股油香味。

這會兒,周茉正蹲在宿舍樓前的空草地上逗他們養在廠里的一條金毛。聞到這香味,她肚子「咕咕」亂叫:「我餓了。」

賀正奎手腳麻利,沒多久就燒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蔥油蛋餅,還有紅燒肉、蒜香排骨等等。

既然要吃飯,周茉當然得摘下口罩了。賀正奎和賀一飛都瞧見了她臉上的巴掌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但誰也沒多嘴詢問。

賀沖給她夾了一個蔥油蛋餅:「嘗嘗。」

周茉吃得急,燙了一下,連連呼氣,待吹涼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一下睜大,沖著賀正奎「嗯嗯」地點頭,再比出一個大拇指。

賀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喜歡就多吃點兒。賀沖小時候就喜歡吃這個,還跟一飛搶,一點也沒當哥哥的樣子。」

賀沖笑說:「舅舅,留點兒面子成嗎?」

金毛跑了進來,繞著桌腳連連叫喚。賀一飛夾了一塊排骨給它:「出去玩,別叫!」金毛叼著排骨,心滿意足地跑出去了。

極其尋常的一頓飯,卻讓周茉幾次鼻酸。長到二十歲,她從不記得在自家的飯桌上有這樣活躍的氣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別說說話,就連調羹碰上碗沿發出聲響她都會被斥責。

她明白過來賀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裡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時間會想著向家人尋求安慰。

吃完飯,賀正奎就打發他們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賀一飛:「爸,那我呢?」

「你說呢?」

賀一飛垮下臉:「哦。」

周茉忍俊不禁。

賀沖對她說:「你先去玩,我幫一飛洗碗,一會兒去找你。」

看著周茉出去了,賀一飛湊過來擠眉弄眼:「發圈就是她的吧?」

「你怎麼這麼八卦?」

「說說嘛!是不是?這就是我未來表嫂了?」

賀沖把碗扔進水槽,擰開水龍頭:「那也得我有這個本事啊。」

賀一飛明白過來:「家世挺好?哥,你怎麼又招來一個富家小姐……」賀沖掃過來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聲。過了片刻,他又低聲嘟囔一句,「不過我覺得周姑娘不一樣,人挺好的。」

等賀沖洗完碗出門,周姑娘已經跟金毛鬧成一團了。她一點兒也不顧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褲兩三千一套,蹭得全是泥和灰。

賀沖提著領子把她拎起來:「去洗手,帶你去附近逛逛。」

賀沖先去車旁等著,沒一會兒,周茉甩著手上的水從廚房出來了。她一看見他就加快了腳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兒?」

「心情好點了?」

「嗯。」

賀沖看著她,一時間有很多話想說,到嘴邊卻又停住了。

「賀沖,」周茉躊躇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上回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人際關係複雜,我沒這麼覺得。不管是韓老闆、王老闆,還是你表弟,他們人都很好。比我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羨慕你。」

賀沖笑了:「羨慕我?」

「真的。」

賀沖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走吧。」

車行三十分鐘,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樹葉枯黃,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鏽的鐵軌,延伸到遠方。

兩人下了車,周茉跟在賀沖身後,沿著鐵軌慢慢往前走。那墊在鐵軌下方的枕木都已開裂,從縫隙里鑽出來幾蓬枯草。

走著走著,前面就出現了一節廢棄的綠皮車廂,銹跡斑斑,跟周遭荒涼的景緻融為一體,彷彿時間都在此腐朽。

賀沖彎腰拾起一塊石子,朝著車廂砸去。「哐當」一聲,石子落地,湮沒在草叢中。

「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我常常來這兒。那時候舅舅家住得離這兒不遠,我下了課就會爬到對面的樹上……」賀沖朝著不遠處一指,「下午五點半,有一趟車會從這兒準時經過,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就想著有一天能坐上它去遠方。」

周茉聽得入迷:「後來呢?」

賀沖笑了笑:「後來……沒等我攢到足夠的錢,這條鐵路就廢棄了。再後來,我第一次出門也不是坐火車,坐的是汽車,是去西城找我媽借錢。」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賀沖。那時候他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在顧家大寨外說要見賀宓。顧之茹剛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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