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節

心情有些沉重,但還是非下決心不可。趁現在自己的腦子還有正常部分,我應該儘快把能做的事都做了。

下了班,我匆忙離開工廠,在約定的地點和直子碰面,隨即一起乘公交車去相鄰的街區。我們坐在車上一言不發。對於今天的事,我們已經爭論過無數次了——也許稱之為爭論並不恰當,直子苦口婆心,試圖改變我的主意,但徒勞無功。

下車的地方十一個規劃整齊得猶如棋盤一般的住宅區,道路都是單向通行。「這邊走。」直子走向一條狹長的小路。

從公交車站走了約五分鐘,就到了那家醫院。氣派的大門上刻著「北泉醫院」,透過寬闊的庭院可以看見一幢白色建築物。這樣清幽的環境應該很適合有心病的人療養。

「不想改主意嗎?」在醫院門口,直子最後一次勸我。

「讓我了了這樁心事吧。」我答道,「至少在我還清醒的時候……」

她嘆了口氣,無奈地低下頭,用鞋尖踢著地面,說:「我也跟著去好嗎?」

「不了,我一個人去就行,我想一個人去。」

「嗯 」她輕輕點頭,「那我在家等你吧。」

「但願不會一去就住院。」我一邊把公寓的鑰匙遞給她一邊說道。

她瞪著我:「開什麼破玩笑!」

「我可有一半是這麼想的。」

她咬著嘴唇,轉身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深深吸了口氣,走進醫院大門。

院子里有一座小型噴泉,周圍擺著兩把椅了,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身穿運動服的老婦手裡捧著裝滿毛線的紙袋,正織著什麼;另一個是穿著得體的中年男子,他看著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手裡緊緊抱著個茶色公文包。這兩個人都沒有看我一眼。

穿過正門右手邊是一個窗口,裡面坐著個戴金邊眼鏡的胖護士。我對她說想找醫生談談我家人的情況。

「請問您的家人是……」胖護士低聲詢問。

「是我哥哥,是近,那個,有點……」我舔了舔嘴唇,壓低聲音說,「他罪近有些奇怪,我想找這裡的醫生談談,如果帶他本人來更好的話,下次再帶他來。」

「怎麼個奇怪法?」

「總覺得他和從前不太一樣,行為和想法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護士輕輕嘆了口氣,似乎認為我對這種程度的癥狀有點大驚小怪。

我接著說:「並且變得很狂躁,前些日子還差點殺了人。」

「殺人」這個詞似乎頗有說服力。護上果然睜大了眼睛聲音略顯緊張地說:「明白了,請您在這裡稍等。」

候診室和一般的內科、外科醫院沒什麼差別,都有長椅、電視機和書架。五個男女散坐著,分辨不出誰是患者誰是陪同的人。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被叫了進去。護士領我去的房間與其說是診療室,更像是寫字樓里的辦公室,白色的牆壁,光線充足。屋子中央是一張鐵桌子,後面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皮膚曬得微黑的中年男子。

「請坐。」他指著面前的椅子對我說。我剛坐下,他就問道:「聽說是你哥哥的問題?好像變了一個人什麼的……」

我點了點頭:「簡直成了另一個人。」

「變成什麼樣了呢?」

「我哥哥以前是個老老實實甚至有些膽小怕事的消極男人,現在這些特徵幾乎全消失了。」這樣說自己,我感覺有些怪異,「但又不是單純地變成一個性格開朗的人,而是對所有的人都抱有敵意,攻擊性變得很強,對別人缺乏細緻的關懷和同情心。以前他可不這樣。」

「哦……」醫生用食指輕輕叩擊著桌面,「聽說還差點殺了人?」

「在關鍵時刻停止了可怕的想法,沒有出事。」

「有什麼殺人動機嗎?為什麼要置那人於死地?」

「也不是沒有……但只是些瑣碎的小事。看見那些隨意亂花父母錢的學生,他就很惱火,我……我們都是在很貧困的條件下長大成人的。」

「當時你哥哥說了什麼話還記得嗎?」

「記得,他說當時莫名地就覺得怒氣衝天。」

「那麼,他也在反省?」

「嗯,一定程度上是的。」

「如果是這樣,」醫生靠向掎背,表情有些緩和,我認為用不著那麼擔心,他恐怕只是輕度的歇斯底里。由於壓力,不少人都會產生這種癥狀。你哥哥的職業是……」

我頓了頓,按計畫好的答案說道:「音樂家。」

醫生皺了皺眉,恍然大悟般點了幾下頭說:「被稱為藝術家的人群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傾向。坦白說,普通人中比較少見。」

「但我覺得他的異常舉動也太多了。比如,哥哥有架玩具鋼琴,」我盡量控制住情感不外露,「他有時候會獃獃地連續彈上好幾個小時,這難道不是精神有問題的表現嗎?」

「玩具鋼琴?」醫生一副摸不清頭腦的表情,「那是一架什麼樣的鋼琴?對你哥哥來說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不知這算不算特殊意義……鋼琴是我母親的遺物。母親是半年前去世的,哥哥恰好也是從那個時候起變得不正常。」我對醫生說了從京極亮子那裡聽說的有關京極瞬介的情況,比如京極極愛母親、憎恨父親等等。

聽完,醫生仰望著天花板整理思緒,然後重新看著我的臉。「沒有見到你哥哥本人很難下結論,但從剛才的談話可以推斷,他這是一種俄狄浦斯情結,也就是戀母情結的癥狀。」

「戀母情結?」

「所謂戀母情結,就是人在幼兒期表現出來的一種幼兒性能。由於意識到自身的性別而對身邊的異性——母親產生官能上的依戀,而對同性的父親則懷有競爭意識。這種情結在人身上多少都有,如果得不到適當的釋放,極有可能會對以後的精神產生影響。」

「我哥哥就屬於這種情況?」

「暫且可以這麼認為。彈玩具鋼琴的行為也許是希望回到過去和母親生活的一種表現。」

我點點頭,其實我已經微微察覺到了。當然,懷念和母親一起度過的往日的人不是我,而是京極。

「進一步說,由於把母親當異性看待,產生戀母倩結的同時,可以說必然會伴有一定程度的罪惡感,有時這種罪惡感會引起極度的潔癖。你哥哥的情況是,不僅僅對自己,甚至對他人的懶散和鬆懈都難以忍受,這也可以說是狀之一。也就是說,他會否定追求以性慾為首的種種快樂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產生一種強迫觀念,認為人們必須勤奮努力。」

「我曾經以為,哥哥對自己和別人嚴厲,是來自對父親的憎恨和過去貧苦生活的體驗……」

「事實上那也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我認為是次要的原因。說起來有些奇怪,逆境之類的往往不會成為根本原因。」

也許真是這樣,我想,逆境在某種程度上對人起著積極作用。

「現在怎麼說也不過是推測。」醫生說道,「在與他本人談話之前,一切都無法下定論,事實如此。你打算帶哥哥來這裡嗎?」

「我會考慮的,他這種情況有可能治癒嗎?」

「假設戀母情結就是主要原因,那麼只要從少年時代的記憶中找出這種情結的原因,並且讓本人自省,這樣基本上可以治癒。」醫生頗為自信。

我裝出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心裡卻想,要真是這樣就沒得冶了。京極已經不在這個世界,剩下的只有一個被戀母情結扭曲了的靈魂。

「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哥哥在其他時候,比如畫畫時,有什麼精神變化的表現嗎?」

「畫畫?嗯,很多時候也會表現出來,雖然不是所有的時候。請看看這個,我從帶來的紙袋裡取出住院時畫的速寫,還有那張從窗子看出去的風景畫,「您看看日期就知道,這是我哥哥近一兩個月來畫的東西。怎麼樣?您不覺得筆觸和構圖在發生變化嗎?」

「讓我看看。」醫生十分認真地翻閱速寫本,然後對那張描繪窗外風景的畫表現出極大興趣,「對了,我想問問,你哥哥是否曾遭遇過什麼事故?比如腿部受到撞擊什麼的……」

「啊?沒有……」我選擇了迴避。

「哦?那也許只是巧合。」醫生自言自語。

「您注意到什麼了嗎?」

「嗯,有個地方不容忽視。首先是這幅窗子的畫,這幅畫表現出有腦損傷患者的典型癥狀。只畫了窗子右邊而左邊卻消失了,前面的桌子也是,左邊僅僅用模糊的線條勾畫,這可以說是無視左側空間的癥狀。」

「無視左側空間……」

「當我們用圖像把握事物的時候,左側的空間是由右腦來控制的。但就這幅畫看,圖像並沒有完整成形。你哥哥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是這種風格?」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搪塞道。

「哦,」醫生點了點頭「這種傾向在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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