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七個瞬間

半城的花都開了, 公交車沿路經過兩側大樹遮出的陰影。

因為起得早, 方螢上了車一直在打呵欠。她吃了根油條, 把沒喝完的豆漿帶上車, 時不時地咬著吸管喝上兩口。

「你再睡一下。」

方螢搖頭,「你陪我聊天呀。」

「聊什麼?」

「都行,要不給我講講物理。」

「不講, 你聽不懂。」

方螢轉頭去瞪他,下一秒,被蔣西池很是乾脆地按在了肩膀上,還沒來得及說話, 又被兜頭罩上來的衛衣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視線。

蔣西池:「睡覺。」

方螢伸腳去踢他, 打了個呵欠, 卻是閉上了眼睛。

——自始至終,蔣西池沒和她提過這次回來究竟是要做什麼。

可是她明白,明白,並且一字不問。

家裡只有蔣家平一個人的時間, 也就是徐婉春開車送蔣藝軒去上學的這四十來分鐘。

為此, 蔣西池不惜趕了個早。

到蔣家平所住的小區門口了, 方螢卻突然頓下腳步,指一指方才走過來的路, 「……我去那家網吧坐會兒, 不陪你上去了,你說完了來找我吧。」

蔣西池獨自一人到樓上的時候,徐婉春和蔣藝軒正準備出門。

蔣藝軒微眯著眼嚼著包子, 徐婉春蹲著給他整理衣服。

從書包側袋裡掏出條紅領巾給他繫上了,抬頭一看,又忙一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眼屎都沒洗掉,你這是洗的什麼臉哦。」

蔣藝軒咯咯笑了兩聲,被徐婉春的大力氣按得退後了半步,又站定身形,「媽媽輕點兒。」

整理好了,徐婉春抓著蔣藝軒的手,從茶几上拿上一串鑰匙,轉頭對蔣西池笑說:「西池,我先送軒軒去上學,你跟你爸先坐會兒,中午留下來吃飯。」

也不待蔣西池回應,拖著蔣藝軒的手急匆匆走了。

倒是蔣藝軒回頭來,沖他擺了擺手,「哥哥,拜拜!」

「拜拜。」

也就兩分鐘不到的事情,蔣西池一直盯著沒錯眼。

他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受,羨慕說不上,遺憾也說不上。

都很模糊。

蔣家平手上的傷早已經全好了,這時候端了兩杯熱騰騰的茶過來,往沙發上一坐,摸出茶几上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笑問:「什麼事?」對於蔣西池主動打電話過來說要拜訪,他是很驚喜的。

蔣西池瞥他一眼,「……給我一支。」

蔣家平愣著,「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蔣西池搖了搖頭,接過蔣家平推過來的煙盒和打火機,悶著頭點燃了一支。

蔣家平瞧他快被自己嗆住的這情形,分明是個新手,「還沒上癮就趕緊戒了吧,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沒,隨便抽抽。」

吸了兩口,肺里發疼,蔣西池把煙拿在手裡,悶聲不吭。

淡青色煙霧緩慢騰起,攏住了視線。

蔣西池終於艱澀開口,「……蔣家莉經常過來嗎?」

樓外,太陽已經攀升到很高了。

蔣西池從電梯出來之後,沒直接出小區,在沿路的一條長椅上坐下。長椅後面栽種著一棵銀杏樹,蔣西池頭靠在長椅的椅背上往後仰,瞧著被陽光照亮邊緣的新綠的葉子。

剛在屋裡,開口說出第一句的時候,後面也就容易多了。

他以為自己會對蔣家平的疏於照顧滿腹的怨懟,但這種情緒其實很淡。

等他一鼓作氣地說完,才明白過來聶雪松所謂的「說出來就好了」是個什麼體會。

他並不打算與蔣家平交流「感想」,說完之後,囑咐他注意蔣家莉,照顧好蔣藝軒,便站起身。

煙還剩一截,他直接掐滅了,轉頭看一眼蔣家平,他似乎陷於徹底的震驚之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我先走了,還有事。」蔣西池徑直走到門口,給他帶上了門。

太陽照得人身上泛起一陣暖意。

蔣西池在長椅上坐了許久,站起身正要去跟方螢回合,不遠處傳來喊聲:

「西池,你等等!」

蔣西池頓住腳步。

蔣家平疾走而來,卻是一言未發,伸手便去摟他肩膀。

蔣西池略微躲了一下,沒躲開,被蔣家平抱住了。

蔣家平手掌用力地拍了拍他後背,「……爸對不起你!是爸對不住你!」這兩聲,從喉嚨里低吼而出。手上用力,又拍了他兩下,似要把這會兒滿腦子亂竄的憤怒和自責都發泄出來。

他總算弄明白了,為什麼這些年蔣西池一見著蔣家莉就退避三舍。

為什麼蔣西池執意去跟外公外婆生活。

為什麼所有自以為是的關心,都只是把他推得更遠。

——蔣西池掙扎痛苦的時候,他自己在做什麼?

談戀愛,再婚,生兒子。

他哪裡來的臉指責蔣西池對他不親近?

蔣西池對蔣家平這反應很是不適應,卻也沒把他推開,等了片刻,「……走了,你上去吧。」

蔣家平鬆了手,「下回回來,好好吃頓飯吧。」

他平日里鑽營算計一身銅臭的大老爺們兒,此刻眼眶裡居然有淚光。

蔣西池看見了,越發有些無所適從,退後一步,擺擺手,「我走了。」

蔣家平一直在原地站著。

他記憶里的蔣西池,總還是四五歲的模樣,拖著本畫冊過來請教他斷文識字,小小年紀就能背幾百首的古詩。

然而一夕之間,他就在他沒看見的地方,悄然變成了現如今這般男子漢的模樣。

他突然的鼻頭髮酸,心裡蔓生一種無窮無盡的遺憾。

然而,已經回不去了。

蔣西池還沒走到網吧門口,就看見了方螢。

站在路邊,百無聊賴地在馬路牙子上上上下下的。

她覺察到了,抬起頭來,笑說:「阿池。」

蔣西池腳步本來很極緩的,快靠近她時,卻越來越快。

沒吭聲,一把把她抱入懷中。

方螢嗅到了一股煙味,「……你抽煙了?」

下一瞬,帶著煙味的吻就落了下來,她被嗆了一下,稍稍推開咳嗽兩聲,沒平息過來,蔣西池又再次吻下。

她被他吮得舌根發疼,也顧不上經過的人投來的目光,抬起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很久,蔣西池微喘著氣推開,瞧不出情緒的目光凝視著她,「……阿螢,我想要你。」

方螢一言不發,抓過他的手,穿過馬路,到了不遠處的一家賓館。

拿身份證,付錢,上樓,插卡,取電。

門合上的時候,蔣西池徑直地靠了過來。

窗帘沒徹底拉好,留了一條縫,讓房間有一種半明半昧的感覺,像是天還未大亮的清晨。

方螢攀著蔣西池的肩膀,接納他,又溫暖他。

伸手輕撫他的頭髮,親吻汗津津的額頭,低聲說:「……阿池,我愛你。」

——即使你被這個世界背棄。

我愛你。

被子被汗浸得泛潮,渾身都在發熱。

他沒留任何餘力,直接又有些粗暴。

眼睛裡、呼吸之間、皮膚上的溫度……全都是方螢。

在一次又一次的衝撞之中,他漸漸感覺到,那曾經無數次將他從睡眠中拖拽而出的夢魘,無數次裹挾他無法前行的冰冷往事,無數次讓他自覺與這個世界的喧鬧隔絕的自厭情緒……

終於徹底地遠離了。

結束。

他抽出來,摘了東西,翻個身,把汗津津的方螢抱入懷中。

一時之間只有呼吸的聲音。

方螢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不說話地收緊了手臂。

過了很久,「阿螢。」

「嗯。」

「我已經沒事了。」

外面春光極好,兩人也不舍的浪費,

洗過澡,很快退了房出門,沒什麼目的往前走。

走到公交站,恰好來了一輛車,也就沒什麼目的地上了車。

車子哐哐噹噹地走出一陣,方螢才發現這輛車恰好可以經過墨城外國語中學。

兩人在墨外下了車,在校門口買了兩支冰淇淋。

到校門口,卻被保安攔下了。

也無所謂,折返,隨便挑了一條路,仍然沒什麼目的。

沿路石頭砌起的高高低低的檯子上,生出顏色各異的野花,在潮潤的風裡輕輕搖動。

走出一陣,方螢的冰淇淋就吃完了。

轉頭一看,蔣西池的還剩一大半。

「給我吃。」

「不給,這是我的。」

「小氣!」方螢伸手去搶。

蔣西池舉高了,讓她夠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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