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五個瞬間

丁雨蓮案情相對簡單, 她是自首投案的, 加上其認罪態度良好, 積極配合審理,公安機關的預審進行得十分順利。

這件事, 方螢全然插不上手。在經過了最初的驚恐、憤怒和絕望之後, 她現在漸漸冷靜下來, 與祁律師保持聯繫,積極提供各種證據, 盡最大努力為丁雨蓮爭取一切的可能性。祁律師認為這個案子雖有難點,但有極大希望爭取到無罪釋放。不過萬事難說,無論結果如何,讓方螢都放平心態。

至於方誌強,取證結束以後, 就送去火化。方螢不可能有這個心情, 給她這隻存在於血緣關係上的父親還張羅什麼儀式,給他買塊墓地, 不至於死無葬身之處, 已是仁至義盡。

蕎花巷自然也不太平,街坊鄰居全都在引論這起案子。添油加醋了幾道, 已不是最初的真實的面貌了。

方螢冷眼相對,也不惜拿出初中時那副強硬的姿態, 漸漸的,附近也不至於當著她的面指指點點。

六月二十五日,出高考成績。

方螢早上洗臉的時候, 才想起來這麼一件事,喊了一聲「阿池」,從門外傳來回應。

蔣西池最後一年又猛躥了幾下,到一米八五了,現在再坐在迴廊的欄杆上,總顯得那一方格外的逼仄。

「吃早餐。」蔣西池遞過手裡的包子。

方螢到他身旁,背靠著欄杆,把包子拿過來嚼了一口,「好像已經可以查分了。」

「已經幫你查了。」

「多少?」

「673。」

心裡沒有太大的喜悅,但方螢還是笑了一下,「你估分好准。」

「顧雨羅715,應該可以去D大。今年文科分也很高,閔嘉笙601,估計去C大不難——她給我打過電話,讓你如果有什麼用得找他們這些朋友的地方,儘快開口。」

方螢頓一下,點頭。

蔣西池把手裡豆漿遞過去,「喝豆漿。」

方螢卻不接,直接把腦袋湊過去,含著吸管喝了一口。

六尺河裡倒映著初升的太陽,清澈瀲灧。方螢吃完包子,把塑料袋在手上繞一繞,纏起來,塞進蔣西池裝豆漿的袋子里。上前一步抱住他,腦袋埋在他胸前,「阿池,我這幾天考慮了一下。」

「嗯?」

「我想學法律。」

「好。」

「雖然在我媽這件事上,我什麼也做不了,但或許今後,可能有機會為別的人,別的受害者做點兒什麼,就像祁律師那樣。」

「好。」

方螢笑了一下,抬頭看他,「……好虧啊,那我這三年是為了什麼,理科都白學了。」

蔣西池也被她逗笑了。

方螢繼續抱著他,過了片刻,沉沉地說:「阿池,謝謝你。」

出成績之後,就是填報志願,八月初錄取通知書接連送達。蔣家平上躥下跳,要給蔣西池辦升學宴,蔣西池二話不說就拒絕了。再打電話,蔣西池直接拒接,蔣家平不得不到蕎花巷登門拜訪。

方家出事之後,蔣家平明哲保身的態度,算是徹底激怒了蔣西池。

開門一見是他,蔣西池忙抬起手臂橫在門口,將他擋在外面,「你來幹什麼?」

「你是我兒子,我來看你還不行了?」

吳應蓉和阮學文聽見聲音了,相繼從屋內出來。兩人都是顧及禮數的人,但這時候倒也沒對蔣西池的行為有什麼異議。

蔣家平自然也覺察出來大家對他一致的排斥態度,當即冷笑一聲,「老子租的房,付的房租,到頭來房子里死了人,房東還要我賠償。蔣西池,你跟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裹在一起,今後有什麼前途?胡鬧也得有個限度!」

方螢也從卧室出來,立在門口,遠朝著蔣家平嘻嘻一笑,「可他寧願跟殺人犯的女兒一起,也不願意跟你一塊兒生活啊。」

蔣家平抬眼怒視,「我跟蔣西池說話,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插嘴?以前是給你面子,我兒子高興樂意,我茲當是花錢給他雇了個玩伴……」

「錢扔水裡還聽個響兒呢,現在阿池不領情,你能怎麼樣?你就是個冤大頭唄!」方螢多年的戰鬥經驗,總能精準地掐住一個人的怒點。

果然蔣家平被她激得快要吹鬍子瞪眼,「年紀不小,論不要臉的程度,倒是不遜大人——小姑娘,西池家世清白前途光明,你要是敢耽誤他……」

「你對他十幾年不聞不問,倒是沒耽誤他哦?」

蔣家平被這一下噎得滿面通紅。

大家看方螢把蔣家平克得死死的,也都樂得看戲。

「你懂個屁!蔣西池讀書不花錢?吃喝拉撒不花錢?這一身行頭不花錢?」

「也沒見你花了多少啊?您這麼不願意耽誤阿池,那預備給他留幾套房?幾輛車?拿錢收買人心誰不會啊,拿出點兒誠意嘛。」

方螢所說,簡直字句直戳他肺管子。這些話,徐婉春沒少在他耳旁念叨:軒軒也是你兒子,不管是房子還是車,今後可得一碗水端平。

蔣西池開口了:「您回去吧,我不要您的房,也不要您的車,也麻煩您以後少來干涉我的生活。」

「西池……」

「逢年過年的禮數我不會落。」

蔣家平訕訕一笑,「西池,話說到這份上就沒意思了吧,我畢竟是你爸……」

「已經遲了,」蔣西池打斷他,緩慢而清晰地重複一次,「……已經遲了。」

趕走了蔣家平,吳應蓉尤自憤憤不平,「不要臉!有幾個臭錢就開始窮嘚瑟!」

阮學文:「行了,跟一個外人置什麼氣。」

蔣西池走到方螢跟前。

方螢說:「不怪我沒大沒小吧。」

蔣西池笑一笑,「你怎麼這麼壞。」

方螢笑看著他,「你今天才知道啊?我是壞秧子,一肚子壞水,壞透了……」

蔣西池低聲:「配我剛好。」

方螢愣一下,抬手把他一推,臉上發熱:「……奶奶在看!」

八月末,丁雨蓮的案子進入審查起訴階段,方螢和蔣西池也終於要離開墨城。

最難過的是吳應蓉,提前幾天就開始幫兩個小孩兒收拾東西了,怕他們去了新城市不習慣,什麼都想往行李里塞,讓他們帶過去。

蔣西池勸了好幾次,無果,只和夜半起來,和方螢把不必要的東西又偷偷地從箱子里拿出來。

阮學文瞧著倒還是和一般無二,但是飯桌上總要多喝兩盞酒,喝完了就一聲不吭地去逗自己養的鳥。

出發的日子,兩位老人一直送去了機場。

他們出發很早,辦理了值機,還有一個半小時時間。吳應蓉便將已經重複了上百遍的話再念叨一次,蔣西池和方螢絲毫沒有不耐煩,都認真聽著。

眼看著快到安檢的時間,吳應蓉便停了下來,抬頭瞧著已遠遠高出自己一個頭的蔣西池,「……行吧,過去了和阿螢互相照顧,有事就給家裡打電話。」

蔣西池點頭,「我會的。」

吳應蓉便又看向方螢,「阿螢,案子你別操心,祁律師會隨時跟我們保持聯繫。你去新學校,好好念書,別辜負……」便又要哽咽。

方螢卻笑了笑,伸手把吳應蓉一抱,「您別擔心,我都知道。」

「嗯……」吳應蓉拍她肩膀。

「我爺爺奶奶離世早,我也不知道我外公外婆是誰……您就是我的奶奶,也是我的外婆。」

吳應蓉笑了出來,「小嘴這麼甜。」

「真的謝謝您對我和我媽這些年的照顧,沒有你們,沒有阿池,我或許……」方螢還是哽咽了一下。

吳應蓉又是嘆氣又是抹淚,「傻孩子,還客氣什麼。要是沒你們幾個小輩在跟前鬧騰,我跟你阮爺爺,真要應了晚景凄涼這句話了。」

話很密,到時間了,到底是不得不走了。

蔣西池牽著方螢去排隊等候安檢,快進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吳應蓉和阮學文還佇立著,眺望著。

他抬高手臂,揮了揮手。

方螢的座位靠窗,第一次坐飛機,既新奇又忐忑。她昨晚有些失眠,到三點才睡著,本是信誓旦旦地說一上飛機就要補覺,但坐下以後,就扒著小窗往外看個不停,飛機還沒起飛,只能看見……

「機翅膀。」

「……那叫機翼。」

方螢哈哈笑說:「不是一個意思嗎。」

起飛時失重感明顯,方螢嚇得一下抓住了蔣西池的手,閉眼吞咽了幾下,堅持一陣,再睜開眼的時候,窗外已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雲層,以及雲層下方小成指甲蓋的城市,蜿蜒的河流……

她驟然之間情緒涌動,在微微的轟鳴聲中默然不語。

從前一個人和方誌強抗爭的時候,餓得半夜睡不著在巷子里孤獨徘徊的時候,在雞飛狗跳中維護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的時候……

還沒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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