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色小城(09)

所謂童言無忌, 大抵在於其不加掩飾,是以字字誅心。

陸青崖許久未動, 像是中了槍也必須站立死去的士兵一樣, 身影格外的蕭索。

他啞聲問:「眼鏡兒,你想聽我跟你解釋嗎?」

「我不聽!」

在孩子的心裡, 劃定了界限, 就是敵人,對敵人不能有絲毫的通融。

於是繼續鼓著臉憋著淚, 把林媚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收起來,連一包紙巾都不給陸青崖留下。

林媚洗完臉出來, 林言謹也收拾好了。

陸青崖過去提行李, 林言謹一聲斷喝:「不要你送!」

陸青崖手僵在半空。

片刻, 收回口袋去摸手機,幫他們叫了一輛往機場去的計程車。

他叫車的時候,林媚就在買機票。

而林言謹站在兩人中間, 護著兩個行李箱,像一個盡忠職守的邊防哨兵, 不允許國境線兩端的人有任何接觸。

幾分鐘過去。

陸青崖:「車到樓下了。」

林媚:「嗯。」

「路上注意安全。」

林媚提上行李,和陸青崖對視,直到衣袖被林言謹扯了一把。

兩人什麼都沒再說, 林媚拿上行李出門,正要轉身的時候,門被林言謹哐當一下給關上了。

他們前腳進了電梯,陸青崖後腳就跟著出了門。

拿出平常在隊里訓練的速度, 沿著樓梯飛快往下奔。

到門口時,林媚和林言謹恰好上了車。

車正要開,陸青崖繞去林媚坐的那一側,敲了敲車窗。

窗戶打開,他摟著林媚的腦袋,在她發上親了一下,聽見她短促地抽了聲鼻子,便把她手抓過來,用力一握,「……沒事。」

又低聲地問:「我開車去機場送你們……」

言謹耳朵尖,紅著眼瞪他:「不要你送——你放開我媽!」

陸青崖鬆了手,退後半步。

車緩緩啟動,林媚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垂下了頭。

她感覺到林言謹側過身來抱住了她肩膀,輕聲地說:「眼鏡兒,好好坐著吧,我沒事……」

車後尾燈閃了幾下,夜色里漸行漸遠,很快消失。

陸青崖摸了支煙點上。

道旁樟樹的陰影里,一點火星忽明忽滅。

幾分鐘後,陸青崖撅斷了煙,邁開步子,往營房的方向跑去。

過去五公里多。

悶頭跑,十五分鐘就到了目的地。

心裡煩悶沒有半點消解,他到了營房,往操場。

繼續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口袋裡手機響了。

陸青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掏出手機。

是林媚打來的,「……我們已經到機場了。」

「眼鏡兒還生氣嗎?」

「好些了……」

「你順著他。」

「對不……」

「別道歉,」陸青崖截住她的話,「這是我的錯,你別道歉。」

他笑了聲,「樂觀點想,好歹眼鏡兒人還小,直接動手沒什麼優勢。等到了父母那關,可就不好說了……」

林媚也跟著笑了,「……這關都不一定過得了呢。」

「全世界可不是那麼好爭取的。」

林媚輕輕地「嗯」了一聲。

有幾句話在嘴邊滾了滾,到底還是沒說出口,陸青崖低聲囑咐:「落地了給我打個電話,別想那麼多,先順著眼鏡兒,我們時間還長。」

「好。」

掛了電話,陸青崖直接往跑道上一躺。經過白天的暴晒,上面現在還是熱烘烘的,蒸得人汗出如漿。

陸青崖抬頭看著天上。

有一年他們做極限特訓,負重越野,跋山涉水,到目的地時累到虛脫,大家也是這樣躺在地上。

一種同樣累痛交加的感受。

有句話,他最後還是沒對林媚問出口。

如果言謹還有父母始終不鬆口,你會放棄嗎?

也很深了,陸青崖從地上爬起來,回幹部宿舍。

路上碰見虞川他們幾個,打了聲招呼,沒多談,直接上樓了。

宿舍沒人,沈銳打了報告,晚上回了父母家裡。

陸青崖蹬了鞋襪,赤腳踩在地板上,也沒開燈。

黑暗裡點支煙慢慢地抽,室內涼快,汗開始蒸發,半邊身體都開始發涼。

林媚和林言謹抵達江浦市,已是凌晨兩點多。

屋內漆黑,林媚剛開了燈,卧室門打開,盧巧春皺著臉從裡面出來,「……幾點了?」

「兩點半。吵醒您了……」

「怎麼這個時間回來?」

「眼鏡兒想家了……」

「哎呦,」盧巧春笑了,朝林言謹伸出手,「過來,外婆抱抱。」

林言謹在飛機上睡過,洗過澡以後更加沒有睡意。

林媚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蹲坐在床上擺弄拼圖。

林媚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摸他腦袋,被他一偏頭躲開了。

早料到了,倒也沒覺得尷尬。

收回手,低頭看著他,「還生氣嗎?」

言謹不應,捏著拼圖碎片去對缺口。

「我不是想故意瞞著你……」林媚很少對林言謹自稱「媽媽」,因為總覺得用這個人稱代詞,有道德綁架的嫌疑。

「我懷你的時候,陸隊長才十九歲……知道十九歲是什麼概念嗎?剛剛高中畢業……很少有人能在這個年紀就能承擔得起當父親的責任……」

林言謹雖然拼拼圖的動作沒停,但一直在聽。

「有句話說,人是不可以拿年輕當借口,但我覺得不對,因為這句話是站在成年人的立場上去審視,天然就有一種傲慢……人都會犯錯,有些成年人犯的錯誤更加不堪……」

而她不覺得在沙漠里的那一個晚上是錯誤,錯誤的是後來他們兩人的應對方式。

林媚伸手,按住言謹的頭頂,這回他沒有拒絕。

「言謹,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原諒他嗎?」

言謹捏著拼圖,半晌沒動。

「因為這件事,把你帶到了我身邊。」

言謹終於肯開口說話,聲音微微顫抖:「……如果我不認他,你會跟他分開嗎?」

「不會。你如果不喜歡他,我不會強迫你跟他見面;同樣,你也沒有權利干涉我跟他見面……這麼說你理解嗎?我們每個人都只有權利決定自己做什麼,因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言謹抱緊了膝蓋,眼眶紅了一圈。

林媚輕拍他腦袋,柔聲說:「早點休息吧……你如果不喜歡,睡一覺醒來,你會發現你的生活還跟以前一樣,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言謹瓮聲瓮氣,「已經不一樣了……以前我沒爸。」

「這種關係這是血緣上的,你如果不想承認,他就不是……」林媚站起身,「拼圖收起來,早點休息好不好?」

片刻,言謹點了一下頭。

林媚腦袋裡跳疼,好像有一根神經在使勁拉扯。

躺在床上,睡不著,摸出手機來,給陸青崖去了條消息。

沒想到他也沒睡,很快撥了電話過來。

窗帘沒留一絲縫隙,整個房間里暗得辨不清楚輪廓。

陸青崖:「還不睡?」

「睡不著,要不你給我唱首歌?」

陸青崖笑了一聲,「想聽什麼?」

「都行。」

他就哼起來,是那天她唱過的《Breathe》,詞記不住,唱兩句哼兩句。讓她想到以前,坐在陸青崖摩托車后座,他也常常這樣,東一句西一句,記不住的就單純哼著旋律,或者吹成口哨。

聽他哼到 「I can''t breathe without you」這句,眼淚湧出來,卻又笑出聲,「陸青崖,做好心理準備啊,以後可能真的要偷情了。」

「我無所謂,只怕你覺得委屈。」

「你後悔過嗎?」

那邊沉默了一霎,「……後悔遇上你太早了。」

惶惶不安的青春的尾聲,他在拚命和太多的東西對抗,內心的,外在的。

他的整個世界搖搖欲墜,撐不起自己的生命,更撐不起兩個人,三個人的未來。

九月,天氣轉涼。

下了第一場秋雨的時候,陸青崖的探親假總算批下來了。

整個八月他到新兵營去當教員,從裡面挑了幾個尖子生吸納到了機動中隊,以補上隊里有幾人退役轉業的空缺。

中隊暫由副隊長李昊和政治指導員沈銳指導工作,陸青崖從銅湖機場出發,直飛旦城,和林媚回合。

陸青崖帶的東西簡單,就一個行李袋,換洗衣服、充電器這些都在裡面。

乘上機場大巴,他把行李袋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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