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青紗帳里(06)

頭頂和背後的光都被遮住了, 電梯方寸的空間里,陸青崖影子落下來, 將林媚罩得徹底。

她嘴唇張了又合, 沒說出半個字。

可這沉默本身就足夠說明任何問題了。

林媚沒想到陸青崖真會往這一層上去懷疑。

他多久就有這個疑問了?忍到現在才說?了解了些什麼?了解了多少?

他從前就這樣,凡事十拿九穩了就突然出手, 打人一個措手不及, 兵敗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帶子掐得快要變形,仰頭看他, 眼前頃刻間就模糊了,「那又怎樣?陸青崖, 『那就一輩子都別見了』, 這句話是你說的……」

他鬆了手, 一步邁進來。

她腦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電梯門「咣」一聲在身後合上,樓層還沒按,就這樣停在原處。

兩條手臂一條繞過肩背, 一條環在腰上,結結實實地把她困住, 他身上的氣息也是四面八方的囚籠,無處可逃。

聲音貼著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聲, 「……等我,三天……最多五天。」沒抱多久,他鬆了手往褲兜里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過來, 放進東西,捏著她的手指合攏,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最後伸出手指輕輕一碰,就收。

她打了個顫。

反手按了個鍵,電梯門打開,他退出去,始終看著她,眼神里太多的內容,又懇切而焦急地重複一遍:「等我。」看她最後一眼,轉身飛奔離去。

從電梯門闔上,林媚就開始哭。她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哭得這麼不加掩飾,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庫一下給人開了閘一樣。

生下林言謹那會兒,她都沒哭,倒是母親盧巧春,抱著襁褓里的孩子,哭得比孩子還凶,說囡啊,你這輩子都毀了……

那時天真勇敢得近乎魯莽,明明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卻篤定能帶得好另外一個孩子。後來,近半年她都陷於嚴重的產後抑鬱,卻也沒哭過,找心理醫生,給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過了很久,林媚才想起來按樓層按鈕,一手的眼淚,按著也止不住。拿房卡開門,屋裡一盞廊燈亮著,她踩著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戶半開讓外面的車流聲漏進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陸青崖塞進她手裡的鑰匙被捏得陷進皮肉,不覺得疼,只是無所倚仗,還想拚命把什麼抓得更緊。

她彷彿再次一步踏在了懸崖邊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哭了很久,開口聲音啞了,嘴唇腫起來。她起身把燈摁亮,往浴室去洗臉。

燈下鏡子里照出一張二十九歲的臉,不是十九歲,花再多的錢再多的精力保養,熬夜以後就能原形畢露。

她的青春在和陸青崖分手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這八年來,她很忙。忙著讀書、忙著工作,忙著讓自己最快地適應「母親」這個角色,忙著把壓在父母身上的擔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著成為一個大人。

可碰上陸青崖,才發現吃的這些苦壓根沒讓她長一點兒的教訓。

因為她自始至終就沒從坑底里爬起來,只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為自己築了一間巢穴。

洗過臉,往發腫的嘴唇上抹了點兒牙膏,趿著拖鞋,開行李箱找面膜。

手機這時候響起來,是言謹的視頻電話。他基本每晚九點多給她打過來,主動跟她彙報,怕她擔心。

林媚沒接,摁掉給他去了語音電話,解釋說現在在外面,視頻費流量。

言謹早熟,跟她小時候一樣,只是她的早熟體現在自律,言謹體現在察言觀色。

「媽媽,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順著咳嗽了一聲,「嗯……嗓子有點兒啞。」

言謹小大人似的囑咐她:「少吹點空調。」

林媚笑了,「還說我呢,馬上期末考試,複習好沒有。」

他一點不謙虛,「等著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話梗在喉嚨里,沒法跟林言謹說。

那時候他三四歲,漸漸發現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兒不同,就問她爸爸呢,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林媚沒告訴他實情,孩子太小,有些事還沒法理解,於是就跟他說,言謹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

後來,小孩兒長到六七歲,受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的熏陶,發現「去了很遠的地方」,一般是個隱晦的說話,他就默認了自己爸爸在他記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並且很懂事地絕少再提,害怕觸及媽媽的傷心事。

林媚發現他產生了這個誤會,但一直沒去糾正,她不會撒謊,實情開不了口,又沒法替他再編造一個身世,也就乾脆地任由他這麼相信下去。

言謹能夠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個父親嗎?

還有林爸爸跟林媽媽,一直平實和善地過日子,鮮少跟人結仇結緣,他倆這輩子,要說真心實意地恨過誰,那就只有陸青崖了。

林媚想得腦仁發疼,後腦勺里像有一根神經被剖開了一樣,一跳一跳地牽扯著。

和林言謹沒聊太久。

她盯著擱在床單上的鑰匙,啞聲問:「言謹,媽媽過兩天再回來行嗎?」

林言謹頓了一下,「行,但你答應帶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絕對不會,」她手指捏壓眉心,「這邊還有點事,處理完了我就回來——把手機給外婆吧。」

林媽媽盧巧春也沒什麼異議,只問她銅湖好玩不好玩。

「還行,這兒蘑菇是特產,我回來帶一些,熬湯喝挺好。」

盧巧春便說:「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種吃了眼前五顏六色,小人兒跳舞的。」

林媚笑了。

盧巧春壓低聲音,有點神神秘秘,「我可是聽眼鏡兒說了,有個當兵的在追你,有沒有這回事?你暫時不能回來,是不是……」

「沒有,言謹瞎說的,我跟關排長……」

「不姓關啊,說是那個關姓小伙兒的隊長……眼鏡兒還問我呢,『他爸』也是當兵的時候犧牲的嗎……」盧巧春冷哼了一聲。

林媚頓覺得腦袋更亂,按著太陽穴,把盧巧春的話捋了捋,多少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

把這事敷衍過去,林媚又給她的半個上司兼半個合伙人,莫一笑撥了個電話。

林媚研究生畢業以後就在當翻譯,輾轉了好幾家公司,最後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兩年,林媚認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東之一,不幹活也能分錢。但她畢竟算是頂樑柱,該接的活兒還得接,好比這次的商洽會。

莫一笑說:「原本也沒給你在暑假安排什麼工作,不然眼鏡兒肯定又得說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過正好,你既然還要多待兩天,不如順便去銅湖市下面的一個鎮上支個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過的那個項目,還有印象吧?很巧,這次啟動的首站就在銅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個慈善NGO在談一個合作項目,主要內容是對偏遠地區的孩子進行外語啟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從山溝里出來的,一直在堅持反哺窮困地區。

林媚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臉上面膜,沖個澡,把燈一盞一盞摁滅,到床上躺下。

這兒夜晚涼快,完全不用開空調。

窗戶忘了關,她卻懶得起來,聽著外面依然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聲音,好像自己在沙漠里,聽見風聲,從沙棘叢里穿過,嗚嗚地悶在耳邊。

一輛一輛的吉普和運兵車,踏碎了夜色,駛往銅湖市偏僻遼闊的鄉鎮地區。

兩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歲,叫王偉,故意殺人罪,判決已經下達,正在等待複審;另一名33歲,叫孫強,過失殺人罪,案子還在審理當中。

晚上8點,兩人合力,致使看守所兩位民警一死一傷,越獄之後,飛快逃竄消失。

此案性質極其惡劣,省武警總隊司令員和政委部署戰鬥,派出包括銅湖市武警支隊在內的共4個支隊,800餘名官兵,對逃犯實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區,靠近銅湖市邊界。根據對周邊情況的偵查,可以判定兩名逃犯沒有往市中心逃竄,而是極有可能穿過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無際的麥田,逃往了銅湖市下轄的鄉鎮。

周邊主要道路和九個路口已經及時地進行了封鎖控制,斷絕了逃犯趁機逃出市內的可能性。

陸青崖所在的銅湖市武警支隊,由副參謀長李釗平和政委徐海領導,對三鎮四鄉拉網排查。

任務下達之後,機動中隊立即前往石蓮鎮水壩鄉,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壩鄉是逃犯王偉的老家,他對附近路線了如指掌,極有可能會把這兒選為逃竄的第一目標。

一整個白天,一無所獲。

天快黑了,中隊的人蹲在田間啃乾糧。

陸青崖把一張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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