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既做我的眼淚(08)

傍晚的風帶一股煙塵的濕意。

河堤上來往散步、遛狗的人, 草地上歇了三三兩兩看夕陽的家庭。

葉文琴呼吸過一些新鮮空氣,頭痛癥狀稍稍減輕。

兩人停在橫跨河面的橋上, 往下看, 金紅的餘暉都揉碎在河水裡。

秦正松一隻手抄在褲子口袋裡,側身看著葉文琴, 「你總說討厭南城, 我倒覺得南城是很美的一座城市。」

葉文琴知道他是為「策反」來的,很有警戒心地不吃他文藝腔,「你們這種人, 都覺得生活在別處。真讓你住在這兒,你的鼻炎先遭不住四月份的梧桐絮。」

他們這種中老年人, 考慮問題的角度, 實際上務實得很。

秦正松笑了。

有人牽了兩隻小狗過橋, 一隻泰迪一隻柯基,泰迪跑在最前, 湊到葉文琴腳邊一陣猛嗅。主人趕緊拽一拽狗繩, 為它的失禮道歉。

葉文琴笑一笑說沒事。

轉頭, 卻見秦正松正注視自己, 便問:「你看我做什麼?」

秦正松笑說:「真的不給我勸諫兩句的機會?你其實是很直爽大度的人,不輕易與人為難。」

葉文琴神色淡下去:「老秦,我不想為這件事跟你傷了和氣。在我這兒,這是個原則性問題。」

「讓小漁過得幸福,也是你的原則之一嗎?」

葉文琴不會輕易地讓他帶節奏,這些問題她早就想過了, 「她現在覺得自己為了愛情拋下所有洒脫得很,幸福得很,等親戚朋友都指點她、笑話她的時候,她就能知道流言的威力了。」

「叫她那時候為自己的選擇後悔不行嗎?一定預先剝奪所有可能性?」

「她的可能性,是往我的傷口上捅刀子。我頂煩那種父母一定要為孩子做犧牲做讓步的觀點,人不需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秦正松始終笑意溫和:「小漁真的有選擇嗎?你分明既是參賽選手,又是裁判。」

葉文琴頓了一下。

秦正松:「如果這回她選了你跟人分手,她怎麼辦呢?我們註定已經生活在別處了,小漁還要待在南城,既沒有戀人,也沒有父母陪同。」

「她可以搬去跟我們一起生活。如果不願意搬,世界這麼大,還能找不到良配?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小齊……」

秦正松笑著搖了搖頭,「我想,這應當只是你氣頭上的話,你未必真的這麼想。」

「我為什麼不會這麼想?」

「因為你剛才的那番話里,我沒聽出你對一個人的尊重,只把小孩當私人物品一樣,讓她按照你的意願生活。」他溫和的語氣里,措辭卻很有鋒芒。

「老秦,上升到道德綁架就沒意思了。我尊重她,她尊重我嗎?她明知道,這是我的心病,我過不去的一道坎……」

「好,我們不說小漁,就說我們自己。你這些話,讓我也有無奈之感。我以為,我倆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這道坎,合該你快邁過去了,起碼你已經準備邁過去了。」

葉文琴怔了一下。

他倆歲數加起來都超百了,日常凡事坦誠溝通,一般不會吵起來,因為秦正松的脾氣始終是向下兼容她的,總能在她快要發火的時候,話風一轉地結束了戰場。

能在現在這個年齡,遇上這麼性格相契的人,葉文琴也知道不容易,因為格外的用心呵護。久而久之,她也會主動做起那個讓步的人。

秦正松伸手理一理她的頭髮,緊跟說道:「我們都知道,你在那件舊事里受了很多苦。人是要往前看的,不能都已經過去了,還要折回去自討苦吃啊。」

「老秦,你公平點,換你,你能接受自己小孩兒,跟第三者的小孩在一起嗎?」

「接受與拆散之間,總有個折中狀態——不支持,也不干涉。」秦正松始終語氣和煦的,「小漁走這一步,應當早就想過了,註定是要跟傳統意義上的家庭絕緣。」

「絕緣什麼,不還有人樂得當她婆婆……」

「氣話。你信她會去討好那人?」

道理歸道理,但葉文琴始終是這個態度:「叫我去接受這麼一樁感情,我做不到,你也別勸了,我不是聖人。」

「那終歸,絕交不至於?畢竟是自己女兒,非得放在黑名單里?文琴,不要嫌我這話難聽……原本,你跟她的來往,也就微信里的那點噓寒問暖了,甚至花不了幾個成本。」

「賣了房子的錢,我是要給她買房的……」

「你是用來花錢討自己心安的。」

「你……」

秦正松隨即道歉笑說,自己可不是因為覺得兩人親近才說真話么,見諒了。

鬧得葉文琴一下沒了脾氣。

前方,那落日已快要徹底地沉下去,兩岸亮起了燈光。

暮色里儘是歸家的人。

秦正松挽了她的手,「走吧,吃晚飯去。」

無言地走上一陣路,葉文琴忽然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

「我只想說,既然你覺得人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小漁如是,那麼你也當如是。倘若,你往後不為今天的決定後悔的話,也算是一以貫之地遵循了你的原則。但假如未來你後悔了,翻頭去找小漁,你知道不公平在哪兒?」

葉文琴沉默聆聽狀。

秦正說:「你有不原諒小漁的資格,小漁卻沒有不原諒你的資格。」

沈漁晚上抽空往沈爺爺那兒去了一趟,給沈繼卿送周末買的四件套。

是沈爺爺委託沈漁買的。

春來連日下雨,牆皮受了潮,連帶著木柜子里也起了霉,原本存放的那些潮得不能用了,洗凈了還有一股味。

沈繼卿回來以後,就在聯繫工匠重新給牆面做牆基、上膩子、上隔水塗料。這屋不下雨還好,一下雨就太潮濕了,這些年尤甚,怕爺爺住久了腿腳痛。

沈漁對此沒什麼可說的,畢竟沈繼卿總算是辦了一件像樣的事。

去的時候,那牆面已是粉刷一新了,用的環保塗料,通風一周就能入住。整個屋子,比往日更亮堂幾分。

沈漁把買回來之後,已經洗凈晾乾的四件套遞給沈繼卿,自己陪著爺爺在屋外樹下吃葡萄、聊天。

爺爺說:「瞧你有心事啊。」

「這麼明顯么?」沈漁抬頭望爺爺一眼。

「你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

沈漁將手頭最後一粒葡萄的果肉擠進口中,扔了皮,往紙巾了吐了籽,方才開口,說了葉文琴的事。

沈爺爺聽完的反應是:「這麼大的事,現在才跟爺爺說?」

「反正已經這樣了,告訴誰都沒用。我媽的性格,誰說的話她都聽不進去的。秦叔叔都勸過了,不也是沒效果——我現在還被她拉黑著。我也不敢去找她,怕又吵得她不開心。」沈漁拿著紙巾,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手指,神色懨懨。

頭頂樹葉篩落些陰影,盡數地投在她垂落的視線里。

「你關鍵時刻能堅定立場也是好事,不然兩頭都撈不著。」沈爺爺反正看得很透徹,「以前聽街坊鄰居的八卦,為了塊兒八毛的,至親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大有人在。父母親情有天然的正當性,所以由人糟踐也難得拆散,但是惡語傷人三冬寒,再怎麼深厚的感情,不好好維繫,終歸也是要被消磨去的,愛情如此,親情就不是如此?」

沈漁「嗯」了一聲。

她太懂這個道理了。

「反正,小魚兒你自己機靈點兒,別選了一條路,又惦記著另外一條路是不是更好走。世界上就沒有真正好走的路。你放心吧,再不濟,有我給你擔著。雖然我年紀大了,也陪不了你幾年了……」

沈繼卿放了床單被罩出來,聽見了沈漁和沈爺爺的對話,深感愧疚。

門口處立了一會兒,趁他倆的話音告一段落,開口道:「小漁,這事兒我去跟你媽說。」

「你去什麼去!」沈爺爺立馬喝止他,臉色沉冷,半點也沒向著沈漁時的那樣溫和慈祥,「要不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沒今天這麼一檔子事兒!你欠她的夠多了,人結婚的關頭,你去給人添堵,你比殺人誅心還甚!」

「我是想替小漁爭取爭取……」沈繼卿想替自己辯解兩句,正因為是他造的業,才想自己去彌補兩分,起碼,不能虧欠了孩子的幸福。

「不然怎麼說小漁比你有擔當多了,至少她曉得,世界上沒有兩相兼得的好事。」沈爺爺恨鐵不成鋼。

沈漁也便說道:「你別去找我媽,放她消停點吧。」

沈繼卿深深地嘆口氣,「小漁,對不起,真對不起……」

沈漁不想見這樣的場景,平白的心裡更添幾分堵。

便站起身準備走了,囑咐沈繼卿照顧好爺爺。

沈爺爺也站起身,要去送送她。

夜風裡捎來一股花香,不知道黑暗裡何處樹木開了花,經日光曬過一整天的濃重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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