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諾言(02)

許棠呆立了片刻,覺得索然無味,轉頭回卧室接著找書,卻一眼看見了放在書桌上的英語課本。

書顯然是被人動過,因為從軟塌塌的書頁間露出了紙片樣的一角,許棠一愣,抽出來一看,當即追出去大喊:「周險!」

周險行動不便,還沒走遠。樹枝從兩側的圍牆中露出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樹影。許棠想到小伍告訴給她的那些關於周險母親的話,心臟彷彿被人一把攥住。

周險聽到她的聲音,腳步停了下來。

「我要是做了什麼事,你可以直說……」

周險轉過身來看著許棠。她手扶著門框,汗津津的臉上讓日光照出一片晃眼的白,唇緊抿成一線,頭微微揚起,一股子毫不服輸的倔強固執。

「方舉,你先過去等我。」

方舉應了一聲,扭身朝巷子口走去。周險拄著拐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看著眼前嬌小的身影,他微微勾了勾唇,伸手將許棠往自己懷裡一攬。兩人身上都帶著陣蓬勃的熱氣,貼近之後彷彿火爐炙烤,周險呼吸一陣陣噴在許棠頸後,「許海棠,你接近我到底為了什麼?」

許棠梗著脖子不說話。

「為了打聽鄭叔的消息給你爸報仇,為了當我的女人?」周險頓了頓,忽挨近了許棠的耳朵,一字一句問她,「許海棠,你喜歡我?」

許棠依然沒吭聲,靜了數秒,周險冷冷淡淡的聲音接著響起,「我以為你接近我無非就是這三個原因,不過我小瞧你了,許海棠,」懷裡的人身體微微一動,似乎想要掙扎出來,周險將她頸子緊緊按住,壓低的聲音三分凜冽三分怒氣,「許海棠,你喜歡我,還是……」他刻意放慢了語調,讓剩下的幾個字彷彿利刃刺入許棠耳中,「喜歡別的什麼人?」

周險感覺懷中之人身體微微一顫,他桎梏了她片刻,見她再沒有動靜,便漸漸鬆了手,冷笑一聲,退後一步掏了支煙點燃。

許棠始終低垂著頭,聽見打火機響起的聲音時,方抬了抬眼,靜靜看著周險。她鼻尖通紅,眼角帶著濕潤的水汽。周險看了一眼,手指不由輕輕一抖,再開口聲音已不似方才冷硬,「許海棠,你哭什麼?我冤枉你了?」

許棠緊咬著唇,靜靜看著他也不吭聲,她眼睛濕漉漉的,彷彿圓滾滾的黑色石子浸在清澈的水裡。

「有話好好說,不準哭。」

話音落下,許棠眼睛卻濕得更厲害,她伸出手背將眼角狠狠一抹,抽了抽鼻子,仍是用紅通通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周險低聲罵了一句,丟了煙,伸手將她手臂攫住,用力往自己懷裡一帶,低頭含住她的唇。許棠使勁掙扎,一邊掙扎眼淚一邊往下落,臉上被汗水和淚水浸成濕噠噠的一片。周險實在親不下去了,臉退了寸許,手臂仍是箍著她的腰,「許海棠,再哭小心我辦了你。」

許棠抽了一下,倔強盯著他。

周險又氣又笑,忍不住又罵了一句,「許海棠,你老實回答,你是喜歡我,還是把我當成了別的什麼人?」

許棠巴掌大的小臉早被汗水和眼淚漬成薄紅的一片,碎發黏在了濕潤的頰上,固執之外平生一股讓人心軟的脆弱委屈,「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

周險低笑一聲,將她箍得更緊。

方舉在巷子里遠遠吹了聲口哨,周險依依不捨放開了,伸出大掌將她臉頰擦了擦,「我跟方子還有事,忙完了再來找你。」

「你別來找我。」

周險在她臉上啄了一口,「聽話。」

周險慢慢朝巷子口走去,許棠望著他的背影,仍是抽著鼻子,卻又不由笑了一聲。笑過之後,眉頭卻漸漸蹙攏起來,最後千言萬語僅僅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惆悵嘆息。

許棠下午給書店趙老闆的侄女補習英語,晚上擺攤,日子一天天往後去,她卻始終沒有等到周險來找她。枝川大學開學註冊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一日,眼看著假期只剩下一周不到,許棠越發焦急。

進入九月以後,酷熱的渡河鎮驟然降溫,狂風叫號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便看見渡河漲了水,水流湍急,撞擊河中巨石。

許棠裹緊了雨衣去市場買菜,剛到菜場便聽見有人議論,昨晚有輛從鹿山伐木場運木材的大卡車在往鹿山縣去的路上翻了車,人車一起翻下懸崖墜毀了。

許棠一愣,心臟不由高高懸起,拉著買菜的這人打聽細節。買菜的也不過是聽說,哪裡知道什麼細節。許棠也顧不得買菜了,踏著泥水飛快跑回家打開電視。

許楊剛剛起床,見她穿著膠鞋大喘著氣站在電視機前,不由好奇:「姐,你怎麼了?」

許棠沒理他,盯著鹿山電視台的早間新聞,絲毫不敢移開目光。過了片刻,鏡頭一閃,黑暗懸崖底下,一輛大卡車正在熊熊燃燒,現場記者的聲音被狂風蓋了過去,許棠盯著底下字幕,出現的信息依然語焉不詳。

新聞很短,很快便播完了。許棠又飛快回到自己房裡,拿出手機給周險打電話。打了四五遍,都沒有人接聽。

許棠心臟跳得飛快,彷彿賭上全部家當的賭徒在等待結果揭曉。

在網吧窗外聽見的周險沒說完的那句話,周險被人追砍,鹿山伐木場起火,方舉和穿著警服的人在鹿山五中門前的合影,生病的周險的媽媽……

這所有一切串起了一個合理的猜想,而現在,墜毀的大卡車,就是將這一切串聯起來的繩子。

如果這是一場賭局,那麼她一定贏了。

許棠深深呼吸,又撥了一遍周險的號碼,仍然沒有人接聽。她正要放棄,手機卻歡快跳動起來。許棠身體一震,連忙按了接聽,「周險……」

「嫂子,是我。」

「哦方舉,你知道周險……」

「險哥……」方舉聲音乾澀,「險哥媽媽去世了。」

許棠震驚,半晌才消化了這句話的意思,「……什麼時候的事?」

「三天前,本來已經要出院了,半夜突然犯病,沒……沒救回來。」

許棠狠狠攥緊了自己手,「那周險……」

「險哥現在在他們以前的房子,離你家不遠,你從巷子出來之後,右轉……」

「我知道,」許棠打斷他,「我知道怎麼走,我馬上過來。」

許棠掛了電話飛快往外跑,跑出去幾步又跑回去,將窗台上花盆朝地上一摔,拿出藏在裡面塑料袋,轉身朝外飛奔而去。許楊被她嚇住,愣了一下朝著她身影大喊。許棠恍若未聞,巷子里髒兮兮的泥水濺滿了褲腿,五百多米的距離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遙遠。

她跑得氣喘吁吁,不由想到了第一次跟周險打交道的場景。

許棠第一次和周險打交道,是小學六年級放學後的一個傍晚。在周險家附近圍牆的拐角之處,周險正在跟人打架。他一個打三個,挨得鼻青臉腫,眼中卻有一股獵獵燃燒的狠意,彷彿孤狼負隅頑抗。

那三個人都比他大,一邊打一邊笑嘻嘻地罵髒話:「你媽是婊子,你就是婊子養的!」

「聽說你媽二十塊錢一晚上,你在外面給她放風,是不是啊?」

後面還有更下流的話,許棠在一旁聽得面紅耳赤。這些議論,她並不是第一次聽見。

從周險搬過來時,她路過他家門口,總是忍不住往裡看一眼。

多數時候他家都是大門緊閉,偶爾能看見窗戶後面有人影晃動。路過得多了,她總算見到了這對活在大家唾沫星子里的母子。

周險母親比她想像中更為漂亮,這種漂亮在渡河鎮里難得一見。這裡大部分的女人,都被生活打磨得粗糲,而周險媽媽,卻彷彿開在料峭春風裡瑟瑟發抖的一朵迎春。

許棠聽人說,她這樣長相的人,命犯桃花但是福緣淺薄。

周險始終沒有放棄抵抗,瞅准機會就朝著那三人眼窩子狠揍一拳。但多數時候,雨點般密集的拳頭總是落在他身上。許棠看不下去了,一邊朝巷子里跑一邊大喊,「爸!就在這裡!快帶警察過來!要出人命了!」

那三個人總算住了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朝著反方向飛奔而去。

許棠聽見他們腳步聲遠了,這才停了叫喊,反身回去。

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牆根地下有個紙盒子,裡面一隻母貓剛剛下了崽。許棠一愣,忍不住朝周險走過去,「你……你沒事吧?」

周險將嘴裡血沫吐出來,惡狠狠看她一眼,「關你屁事。」說著端起紙盒,一瘸一拐地往裡面去了。

此後,許棠每次經過,都會忍不住往裡看一眼。

有時候周險站在院子里,頭伸在水龍頭底下洗頭,洗完之後一甩腦袋,在傍晚的夕陽里揚起晶亮的水珠;有時候周險穿著條褲衩坐在門前台階前,拿著一段木頭,不知道在削什麼東西;有時候他端著碗喂在院里角落裡的一窩貓仔喝水;有時候他也僅僅只是坐著,一言不發……

半年之後,周險就搬走了,然後許棠漸漸聽說他加入了「青龍幫」,跟著驍哥在混,而且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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