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梁司月腳步輕快, 不覺走得快了些,意識柳逾白已經落後她好幾步,趕緊將腳步放慢, 和他並行。

她手臂背在身後,沿路拿穿著低幫帆布鞋的腳, 去踢路中間的小石子, 當柳逾白斜來一眼, 她立即不好意思地停下。

高高壘起的河岸是泥土地面,最近晴了好多天,一直沒下雨, 路面被曬得硬邦邦的, 空氣里都有一股白日里草木被烤焦的氣息。

走一陣,就能看見一根歪斜的電線杆子。這一帶是沒有路燈的,所幸月光夠亮, 倒映在河水裡,也灑在兩旁的青草上。

當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這樣的亮度, 周圍環境基本能看得清楚。

梁司月問柳逾白, 這陣子都在忙些什麼。

果真,柳逾白以目光告訴她, 這問題簡直像是沒話找話,但還是回答她:「能忙什麼, 掙錢,養你們這一幫子賠錢貨。」

「……《極夜》還沒上映, 賠不賠還不好說呢。」梁司月沒什麼底氣地替自己爭辯兩句。

柳逾白看她一眼, 笑了聲,也就順便跟她通報《極夜》的進展:「放映許可要下來了,計畫排擋聖誕節前後。這麼致郁一電影, 你還指望賺錢?」

「那不湊聖誕節的合家歡氣氛呢?會不會好一點?」

「已經是協商後的結果,何訥原本堅持明年情人節上映。」

「……」梁司月笑了,「什麼仇什麼怨。」

岸邊草叢裡有蟲叫,反而讓夜更加闃靜。

並肩而行的時候,不免,梁司月的手臂會碰上他挽起的衣袖,她自覺地避開半步,然而走著走著,又碰上,又避開……如此反覆。

這種氣氛之下,聊什麼,或者不聊什麼都行。

梁司月隨口說些這段時間以來雞毛蒜皮的瑣事,很擔心柳逾白會不會聽得不耐煩,然而他並沒有,間或的,回應或者揶揄她兩句。

偶爾轉頭看他一眼,看見夜色勾勒而出的側臉的輪廓,叫她覺得這種喜悅不是真實的。

夏天的末尾,夜裡還有些熱,只有風吹來的時候,才帶來一些涼意。

風時有時無。

梁司月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其實她有點出汗了,她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也是如此,但難得的氣氛讓她無法提出折返,她想等柳逾白開口。

再走一段,前面開始出現幾幢樓房,燈還亮著,梁司月驚喜看見紅底白字的超市的燈箱招牌,忙問:「要買瓶水么?」

柳逾白還沒說什麼呢,她已經加快腳步,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了。

他看著她的背影,施施然跟上前。

自建的方方正正的三層樓房,城鄉結合部的標準配置,一樓的門面是一間小超市,玻璃推拉門貼了些飲料的廣告。門開著,裡頭沒有開空調,稀稀拉拉的幾排貨架,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櫃檯後面,抱著睡著的小孩兒在看視頻,拿方言告訴她,冰水在冰櫃里,自己拿。

柳逾白沒有進去,不遠不近地站著。

看見她推開了冰櫃門,微微踮著腳,彎腰去找,一頭烏髮隨之垂落下去。

劣質的日光燈管,也似現實主義題材電影里的打光,讓她只穿一件簡簡單單的白T,卻也清瘦挺拔、氣質出塵,彷彿電影里那些校園初戀的標準樣本。

她拿了兩瓶怡寶的純凈水,放在櫃檯上,拿手機掃碼支付。

緊跟著拿著水瓶走出來,一迎上他的目光,便露出笑容。

月光一樣皎潔漂亮的白皙臉龐,眼睛就應當是此刻的這條波光瀲灧的小河。

柳逾白接了她遞過來的水,忽地問道:「你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我媽。」梁司月低頭,擰瓶蓋,一下沒擰開;再一下,還是沒擰開。

不應該啊,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她都能跟一些男學員扳手腕兒了,怎麼會被一個小小的水瓶子給難住。

她手掌在T恤上擦了擦汗,再擰……還是沒開。

柳逾白笑出聲。

她窘迫極了,還想較勁,他將自己手裡那瓶擰開了還沒喝的遞過來,跟她換。

她小聲說了句「謝謝」,卻有些不服氣。

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覺得她是裝的,一想就更尷尬了,於是,還非要擰開不可了。

便接了他遞來的水瓶,又把自己的遞過去,說:「幫我拿一下。」

她借用他那瓶水,沖洗了一下手,再在T恤上擦乾,遞迴他的,拿回自己的。

再擰,終於開了。

她喜笑顏開。

「……」柳逾白目光複雜,看她如看一個二百五。

梁司月品嘗勝利成果,喝了一小口水,問他:「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你的名字誰幫你取的。」

「哦。」她微微垂下目光,隨他轉身往回走,輕聲地說:「我陰曆生日是二月十五,月圓的日子。進產房之前,我媽媽看見外面的月亮很漂亮,就跟我爸提議,不如名字裡面帶一個『月』字吧。論排行,可以叫『思月』,但她覺得『思月』不好,太有鄉愁之感了,不想我以後成為多愁善感的人。就說不如改成『司』,『司』是掌管的意思。然後……」

她語氣和表情都隨之低沉下去。

柳逾白看她一眼,「然後?」

梁司月頓了頓,才又說:「她懷我之前就生病了,治了好幾年,家底掏空,債台高築也沒治好。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她執意要給我爸留下一個孩子,誰勸都不聽。醫生也告訴她,到時候分娩,大概率沒法從產床上下來。最後,我爸和外婆還沒能拗過她……然後,果真如醫生所說,她進了產房,沒再出來……」

柳逾白不知該說些什麼,伸手,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背。

她立刻就笑了,抬頭看他,彷彿一點不意外他的反應,「有時候別人聽說我媽媽生下我就走了,表情比我還要難過和遺憾,反而讓我很有心理負擔。所以,我一般不會輕易跟別人細說。」

不知道是在說他也落了俗,還是說他有機會聽得這段詳情,是他的榮幸。

柳逾白微微挑了挑眉。

「其實我沒感覺有什麼,畢竟沒有跟她一起生活的記憶,對我來說,她只是存在照片裡面的一個概念而已。她是小學語文老師,照片里很漂亮很有氣質,放在今天,可能也可以當明星吧。」她語氣里只有少許的惆悵,轉而又笑,「我是不是有點啰嗦?」

柳逾白難得的寬容態度,「還好。你再多說兩句,我就懶得聽了。」

「真的么?」她歪頭去看他,笑說,「我不信。」

「你試試?」

梁司月笑了,自覺做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走出去一會兒,梁司月轉而問他:「你的名字,是來源於『山青花欲燃,江碧鳥逾白』么?」

柳逾白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梁司月覺察出,柳逾白並不那麼有興緻聊及家庭的事。

她也就不多問了。

繼續往回走。

是過了片刻,梁司月才意識到其實兩人沉默了很久,只是因為不覺得尷尬而未察覺。

以小超市為折返點,他們即將走到河堤和那條石子路的岔路口了,梁司月腳步一頓,「回去么,還是再走一下……」

人的心理如此,提供兩個選擇,真正想做的那件事,往往放在後面說,就像「然而」的轉折後面,總接著真正重要的事。

柳逾白低頭看她,她也在看他,等他決定的模樣,手指卻捏緊了礦泉水瓶,發出一點聲響,她立即有點尷尬,就別過眼去,再低下頭。

大部分的人,會有一個入鏡的最佳角度,譬如有人左臉更完美,有人右臉更標準,有人適合三分之二側臉。

梁司月最好看的角度,或許是低頭的時候。

並不意味著臣服,只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湮沒於她眨眼之間的無窮心事。她最優越的,是一雙有故事的眼睛,而半遮半掩,就是這雙眼睛最美的樣子。恐怕,導演會誇她,連睫毛都是戲。

柳逾白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說:「再走一會兒吧。」

他們經過了這個岔路口,又沿著河堤的另一個方向,繼續往前走。

柳逾白有種荒謬的昏頭感,大晚上的,荒無人煙的地方,干走,喂蚊子——真要譴責她,什麼狗屁驅蚊貼,有用嗎?

梁司月一點不知道柳逾白此刻的腹誹,只覺這空氣都因為沉默而顯得黏稠。

風是什麼時候停的,一陣都沒再吹起過。

她覺得空氣好熱,近於一種焦躁的熱。

偷偷看他一眼,他是沒覺察到自己越走越快嗎?

梁司月暗暗調整步幅,跟上柳逾白變快的腳步。

沉默中,又走出好一陣,夜色里只有沙沙的腳步聲。

突然的,柳逾白一下停了腳步,身體一轉,又猝然伸手,將她手臂一捉,低下看她,「跟你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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