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天的拍攝工作結束,返程的路上,梁司月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遠在雲南的二舅發來的,告訴她外婆舊疾複發,住院了。

梁司月跟梁國志商量以後,沒有一點耽誤地前去探望。

所幸情況比她想像得樂觀許多,她在那邊陪護了兩三天,外婆出院。

外婆現在住在大舅家。

久未團聚,梁司月多留了兩天,觀察到外婆在大舅家裡住得並不大舒心:

大舅和大舅媽兩人很忙,到外地去進貨,一去好幾天不會回家。

大表哥和表嫂特愛玩,晚上出去唱歌混酒吧,常常凌晨才回來。外婆睡眠淺,常會被外頭的聲響吵醒。

大表哥和表嫂的小孩兒剛滿兩歲,破壞力驚人,他倆自己不帶,一甩手交給了外婆。

可憐外婆這一生,帶兒子,帶兒子的兒子,再帶兒子的兒子的兒子。

最近,外婆住院,他們才臨時請了個保姆。

保姆也不盡職,小孩兒在地上爬,亂撿東西吃,她看到了從來不阻止。

外婆看不過眼,叫保姆多看著點兒。

保姆翻個白眼,把小孩兒從地上撈起來,粗暴摳出來嘴裡東西。小孩兒哇哇大叫,不要她抱,要找曾祖母。

外婆也不顧自己剛出院,抱起小孩連聲哄。孩子敦實的一身肉,健壯成年人抱久了都嫌累。梁司月看不過去了,把小孩接過來自己抱。結果小表侄認生,不要她抱,一碰就哭,誰哄都沒用,只除了外婆。外婆沒辦法,只能繼續抱著,邊搖邊哄。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梁司月很不舒服——

她送的那台按摩椅,表嫂嫌佔地方,沒多久就給扔了,自己買了台跑步機放在家裡,也沒用過幾回,現在上面都掛滿了衣服。

這事兒,電話里外婆從來沒提起過,一貫只誇家裡人對她多好多好,她多麼的享清福。

探望結束回去以後,梁司月越想越不放心。

梁司月出生沒多久,媽媽就去世了,她基本算是被外婆帶大的。

那時家裡欠了債,老家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梁國志不得已將女兒託付給岳母,自己去外地尋找機會。

梁司月被送到外婆家時才五歲,和二舅一家住在一起。

二舅一直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三十好幾了還沒在縣裡湊出一套房,只能帶著老婆啃老,婆媳住在一個屋檐下,關係自是無比緊張。

二舅媽幾乎天天跟二舅吵架,言辭間總要拐彎抹角地捎帶上樑司月的媽媽,說就因為梁媽媽生了那麼多年的病,跟個無底洞一樣,掏空婆家掏娘家,才害得她一個無辜的人,現在嫁過來受這等窩囊氣。

二舅媽生了兩個孩子,三代五口人,再加一個梁司月,家裡擠得簡直不能住人。

想當然,梁司月這個拖油瓶,在外婆家裡日子不可能過得多舒坦,表哥表姐時時捉弄她,二舅媽不但不制止還會暗自慫恿。

外婆知道以後總會回護幾句,二舅媽便開始抹眼淚,說孫子和外孫女,既然帶一個「外」字,合該親疏有別,怎麼到了外婆這兒,就只知道護短?到底是活人爭不過死人哦……

外婆氣得一句話說不出,偏偏不能拿二舅媽怎麼樣。二舅當時娶這個媳婦兒有多難,她不能為爭一口氣,就把人氣走了,把這個家給拆散了。

梁司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想讓外婆夾在中間難做。

後來梁國志在外面掙到了錢,一部分還債,一部分寄到外婆家裡,梁司月的日子才好過一些。

讀初一的時候,梁國志資助了二舅一筆錢,二舅前去投奔大舅,合作做生意,並在外地定了居。

梁司月這才完完整整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空間。

但沒和外婆單獨生活幾年,外婆就生了一場重病。

住院期間,兩個兒子從頭到尾沒請一天假回去看看。街坊鄰居議論紛紛,說外婆這兩個兒子簡直不孝極了。兩人受不了輿論壓力,這才將外婆接去身邊養老。

梁司月一直很不舍與外婆分開,但也知道自己如果執意留在老家,只會絆得外婆享不了清福。

——是的,她原本以為,外婆真如電話里所說,是去享清福的。

如果不是這一次前去探望,她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真相。

她現在自己和父親住在一起,生活算不上寬裕,但絕對稱得上舒心。

兩邊對比,讓她很難安。

梁國志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梁司月跟他講了外婆的事,並委婉地問:「……能不能把外婆接過來住幾天?」

梁國志知道這不是住幾天的事,是女兒想替外婆養老。

他沒說話。

梁司月也就不追問了。

吃完飯,梁司月收拾過外賣盒,拿去樓下扔掉。

回來的時候,梁國志把賬本找了出來,趴在餐桌上一頁一頁地翻。

梁司月眼裡的父親,其實長相很是周正,只是眉頭擰得緊了,擰得久了,日積月累下來,總有些苦相。

梁國志朝她招了招手,「小月你過來。」

等她在對面坐下以後,梁國志捏著圓珠筆,一筆一筆給她算賬:外婆如果要來,肯定得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少說得兩室,還得帶廚房,總不能讓外婆也跟著頓頓吃外賣。這樣的房子,還不能離學校太遠,不然她上學也不方便,算下來,單房租一項,一個月少說就要四五千了。再加上水電費,燃氣費,生活費……雜七雜八一堆開支,萬一外婆病又複發,花錢更是沒個上限。

梁國志說:「小月,我懂你的孝心。外婆幫了我們這麼多,我也想出一份力,但接過來住,我就有心無力了……你也知道,這些年掙的錢全拿去還債了,一分也沒存下。而且,現在這個工作,我也不能保證能一直幹下去,你見識過潘蘭蘭是什麼樣的人……」

梁司月沉默片刻:「我多接一些兼職呢?」

「你還在上學,影響成績得不償失。我想,外婆肯定也更希望你好好學習。」

梁司月其實沒有為錢發愁過。

不是說不缺錢,而是因為她物慾淡,也從來不追求超出消費能力的東西。從前寄住在外婆家,都是有什麼吃什麼的,有肉固然好,吃糠咽菜也不是不能將就。

現在搬來和梁國志一起住,通過兼職掙了一些零花,一部分寄給外婆,一部分存在卡里,需要什麼就自己買。

從來不知道,現實無所謂溫情,只是一筆一筆冰冷的數字。

梁司月苦惱了好多天。

池喬發現了她有心事,連番追問。

梁司月兩眼無神地望著池喬:「小喬,你知道有什麼來錢快的工作嗎?」

「現在兼職掙的錢不夠你花嗎?」

「不太夠。」

「那就跟我一起簽約出道啊。」

讓池喬意外的是,這一回,梁司月沒再矢口反駁她這個提議,而是若有所思。

池喬笑了笑,「對了,你是不是還沒去過我家?」

梁司月第一次去拜訪池喬的家。

池喬黏她黏到近乎形影不離,但意外的,從來不邀請她去家裡玩。

今天,她才知道原因。

和傳言中,池喬是被驕縱的白富美,家境優越的說法完全不同。

池喬的家,只在老城區一條普普通通的巷子里,家裡經營一爿小水果攤。媽媽日常就看顧著小店,掙來的錢,抵一天的生活開支。爸爸是家政工,空調除塵、疏通地漏、清理油煙機……什麼都做。

水果店的二樓,就是她的家,兩室一廳的小格局,被前後建築夾擊得採光極差,大晴天里,屋裡都是潮濕昏暗的。

池喬的房間里貼滿了明星的海報,衣櫃爆滿,一扇門已經關不上了。她拿個板凳抵住,抱開了床上層層疊疊的衣服,叫梁司月就坐在床上。

沒一會兒,池媽媽送來一盤新鮮的芒果,放下沒多久,又拿來飲料……進進出出的好多趟。

池喬提出抗議:「我要跟小月說話,你不要再進來了!」

池媽媽翻她一眼,「再跟我這樣說話試試!」轉而看向梁司月,笑說,「小月你想吃什麼,就朝樓下喊一聲,我給你送上來。我先看攤子去了。」

梁司月笑著,「阿姨您先忙,不用管我們的。」

池媽媽走之後,池喬從盤子里抓起一片芒果送進嘴裡,「從初中開始,我已經存下有一小筆錢了……但你知道現在房價多少嗎?我接這樣一單一單的工作,永遠不要想給我爸媽買一套房。」

梁司月靜靜聽著。

「所以,如果這次機會合適,我一定會簽約的。」池喬坐在床沿上,看著窗戶。這東向的窗戶望出去,是對面樓近在咫尺的防盜網,一半拿瓦楞紙糊住阻擋視線,一半晾曬著小孩兒的衣服。

這讓梁司月想到自己小時候住在外婆家的那間卧室。

大的、採光好的房間都給二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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