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合巹(02)

譚如意和沈自酌的這樁婚事,還要從頭說起。

去年譚如意的爺爺心臟病又犯了一回,雖僥倖從鬼門關回來,手術卻是不能再拖了。心臟搭橋手術只有市裡的三甲醫院敢做,譚如意有心想找一個靠譜的主治醫師,可市裡的最好的醫院門檻何其之高,譚家一無門路二無錢財,根本預約不上有頭有臉的專家。

眼看求醫無門,譚如意聽爺爺講起一樁往事。

譚爺爺伍零年打仗的時候曾頂著敵人的炮火,將一個姓沈的受傷的老鄉從屍體堆里扒出來背回營地。戰爭結束之後,譚沈兩家常有往來,後來沈家舉家遷往城裡,方漸漸斷了聯繫。

譚爺爺笑說:「當年沈同志還說,要是有緣分,一定要結成親家呢。可惜他生了三個全是兒子,我也只有你爹這麼一個孩子。」

譚如意思忖片刻,問道:「這位沈老先生現在生活怎麼樣?」

「前幾年退耕還林的時候,他家幺兒回來過一次,在我們家歇了歇腳。老幺是做生意的,他兩個哥哥,一個是醫生,一個是大學老師。」

譚如意心念一動,盯著病床上的爺爺正要開口,爺爺卻一擺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戰友,我當年救他,就沒圖過回報。饑荒那幾年,家裡都只能吃觀音土了,我都沒找他開過口。」

譚如意知道爺爺執拗,當面不再提起這茬,背地裡卻暗暗打聽起來。幾番曲折,總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譚如意趁著去市裡初中面試的時候,順道前去拜訪。

那天正逢上下雨,譚如意從學校面試回來,找賓館借了柄傘。因來得倉促,沒帶禦寒的衣服,只在面試穿的正裝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針織開衫。譚如意趕到小區外時,凍得直打擺子。偏偏進去還要刷門禁卡,保安恪守職責,毫不通融。譚如意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收了傘去小區外商鋪屋檐下等著。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終於來了一輛車。譚如意立即撐傘上前,等車主停好車,跟在他後面進了小區大門。她照著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層,伸手去按門鈴時,才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

沒等幾秒,門就打開了。譚如意下意識攥緊了手指,一抬眼便看見面前正站著一個風姿清舉的男人,她來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說道:「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男人沒說話,掌著門把手靜靜打量著她。

譚如意分外不自在,卻也不由自主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濕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攤水,濕透的絲|襪黏著皮膚,凌亂的頭絲也在往下滴水。這形象豈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譚如意顧不得許多,匆匆解釋起來。

雨水蒸發,周身籠罩著一層寒意,譚如意越說抖得越厲害,到最後聲音都在發顫,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著她,不制止也沒有絲毫讓她進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雙眼睛,沉冷犀利,彷彿將她整個看穿。

譚如意心臟一路往下沉,自知無望,終於收了聲音。靜了數秒,退後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聲說:「打擾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傘,就要轉身而去。

「進來吧。」

譚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經轉身進去了。譚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上去。

沈老先生對譚如意的到訪非常驚喜,聽譚如意講完事情原委,立即打電話給老大讓他聯繫醫院裡最好的醫生,又親自去鎮上將譚爺爺接到市裡。譚爺爺最初十分生氣譚如意自作主張,但在沈老先生勸說之下很快消了氣。兩人數十年沒見面,話匣子一時打開,幾天幾夜都沒說完。

譚爺爺的心臟手術異常順利,譚如意在爺爺的叮囑之下帶了幾個編織袋的土特產送給沈家當謝禮。 沈老先生膝下無女,三個兒子也都沒生出女兒,他早眼饞著別家孫女兒在跟前撒嬌,如今見譚如意性子溫順,體貼細心,更是喜歡得緊。聽說譚如意開春就要在市裡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囑她經常過來走動。

大年三十前譚如意又上門來給沈家送些土產年貨,正巧那天幫她開門的男人也在。室內有暖氣,他只穿一件煙灰色的薄羊絨衫,袖子稍稍挽起來,正垂著頭坐在在沙發上給沈老先生剝橘子。

沈老先生留譚如意吃午飯,譚如意應下來,同沈老太太去廚房清點年貨。半袋自己晾曬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兩瓶自家磨的辣椒醬,還有一大瓶的豆瓣醬,一小壇花椒油。

沈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年輕時候,就喜歡咱們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麵條撒幾滴,家裡都愛吃。」沈老太太朝客廳努了努嘴,「你沈爺爺嘴刁,這幾十年來城裡了,就沒哪次吃滿意過。」

譚如意笑說:「沈奶奶您喜歡的話,過完年我來就職時,再給您帶幾瓶。」

沈老太太將排骨放進冷藏室,扭開水龍頭調了調水溫,招呼譚如意過來洗手。

「如意,你談沒談朋友?」

譚如意搖頭笑說:「我師範畢業就去支教了,沒時間談朋友。」

沈老太太笑起來,拍了拍譚如意手背,「你這姑娘踏實,性格又好,誰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

譚如意笑了笑,目光卻黯下去——以她家裡的情況,誰娶她不得忌憚三分。

譚如意洗完手去客廳,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為她介紹道:「這是沈自酌,按年齡當得起你叫一聲大哥;自酌,這是我老戰友的孫女譚如意,你們上回見過。」

譚如意頷了頷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這樣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為父親的事,沒少到各家去賠禮道歉,是以與他人相處總是多了幾分謹慎,唯恐禮數不周讓人不滿。便笑說:「沈先生。」

「譚小姐。」

「什麼先生小姐的,見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點水果和瓜子出來。」

譚如意急忙擺手,「我不吃,不用麻煩了。」

沈自酌沒說話,起身徑直朝房間走去。譚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問:「你爺爺怎麼樣了?」

「勞您掛心,爺爺恢複得很好,說是春節上門來給您拜年,也是多虧了您幫忙。」

「別這麼說,要不是老譚當年把我從屍體堆里扒出來,我早就死了,區區舉手之勞,難報萬一啊……」沈老先生說到此處,忽然停下來,眯眼思索了片刻,轉頭瞅著譚如意,笑問,「如意,你屬什麼的?」

「庚午年的,屬馬。」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裡念念有詞,掐指算起來,又問:「幾月幾號幾時出生?」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點鐘。」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會兒,攏了手指,輕輕一拍大腿,「好,這八字好。」

老一輩都有些迷信,譚如意見怪不怪,也沒往心裡去。

正說著話,沈自酌端著一盤水果瓜子出來了,他將盤子擱在茶几上,坐回沙發。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個蘋果。」

沈自酌便從盤子里拿起一個蘋果,抽過不鏽鋼的水果刀,輕巧地削起來。

譚如意被他目光吸引過去,見他動作熟練,水果刀在他手裡好似有了生命一般靈活,而削下來的蘋果皮均勻不斷,長長地垂下來。

沈自酌削完之後,遞給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卻將他手往旁邊一推,「給如意,我不吃,留著肚子中午好吃餃子。」

譚如意連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如意你吃,這麼遠過來,也沒什麼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堅持,譚如意只好尷尬接下,為了一個蘋果推來推去,確也顯得小題大做。

譚如意接過去的瞬間,忽感覺沈自酌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她頓覺如芒在背,卻也不敢抬頭去確定,只低頭咬了口蘋果。

這下蘋果也成卡在喉嚨里的刺了。

之後便是過年,等走完家裡的親戚,已是初五。譚爺爺記掛著得去給沈家拜年,便催促譚如意先給沈家去個電話,問個方便的時候。

譚如意打了電話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發腦溢血,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譚爺爺便要去醫院探望。譚如意怕爺爺坐大巴車不舒服,讓弟弟譚吉幫忙聯繫了一輛小麵包車,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往城裡去。

譚如意和譚爺爺到的時候,沈老先生已經轉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裡陪護。兩人第三次見面,仍不熟絡,彼此微微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

沈老先生說話不如以前流暢,嘴裡像含著半個乒乓球。他正在輸液,見譚如意來了,立即從被窩裡伸出右手。譚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聲招呼,又將他手放回被子里,將被角仔細掖好。

譚爺爺拄著拐杖坐下,「老沈啊,我病剛好,你又倒下了。」他本想開句輕鬆的玩笑,誰知說出口卻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

沈老先生倒是樂觀,「我都八十二了,活了這麼久,什麼時候去都不算虧,再說這不是救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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