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合巹(01)

賓客散盡之時,已是夜裡十一點。譚如意未曾想結個婚如此讓人精疲力竭,耳朵里似是裝了一台混凝土攪拌機,轟隆隆響個不停。

眼看著最後一批客人也在沈自酌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門,譚如意終於鬆了口氣,整個人彷彿剛從水底撈出來,骨頭縫裡都滲著疲憊。 她一手撐著桌子,將腳從逼仄的高跟鞋裡拿出來。站了一整天,腳腫得麻木,此刻脫鞋晾了片刻,方稍稍恢複些知覺。正要將另一隻腳也解放出來,忽見門口人影一閃。

譚如意嚇得趕緊將腳塞回鞋中,端端正正站直了,這才抬眼去看。

沈自酌一把扯掉胸口「新郎」的佩花,隨手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低聲說了句:「走吧。」

譚如意立即披起外套跟上前。她邊走邊低頭摘掉自己別在旗袍上的花,路過酒店門口的垃圾箱時,抬手打算扔掉,抬眼望去,沈自酌正鑽進駕駛座。

譚如意猶豫了一瞬,屈了屈手指,將劣質的塑料紅花塞進薄呢外套的口袋,在夜色中加快了腳步。

公寓大樓電梯無人時,通常就停在一樓,沈自酌剛剛按下向上的按鈕,面前的電梯就應聲而開,譚如意嚇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靜悄悄的,並無其他住客。

沈自酌已經進了電梯,譚如意硬著頭皮跟進去。她手指緊緊揪著提包的手柄,硬挺著背盯著前方,將呼吸放得極緩,唯恐發出一丁點聲響,就讓沈自酌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事與願違,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似聲刺耳的鴿哨劃破了寂靜,譚如意忙伸手從包里掏出來,朝著屏幕上看了一眼,是弟弟譚吉打過來的。

「姐,你的行李明天給你送過來行不行?」

譚如意忙說:「行。」

「那你早點休息,明天我過來之前給你打電話。」

「好,你也早點休息。」

掛了電話,忍不住拿眼角餘光瞥了沈自酌一眼,他仍舊站得筆直,目視前方,殊無表情,好似絲毫沒有受到打擾。

沈自酌進了屋,從玄關的鞋櫃里拿出一雙涼拖鞋換上,徑直走向浴室,邊走邊脫下身上的大衣,往沙發上隨手一扔。

譚如意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客廳里一塵不染的白色地磚,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穿著的沾了酒漬的紅色高跟鞋,飛快往外縮了縮。她小心翼翼退後一步,將鞋子脫下,鞋尖朝外擺在門口,扭頭見沈自酌的兩隻鞋東倒西歪,便一併收拾整齊了。

她照著沈自酌的做法將鞋櫃打開,尋了一圈卻只找到另外一雙男式的棉拖。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她躊躇了片刻,還是將棉拖拿出來穿上了。

譚如意將脫下的外套掛在玄關的架子上,踩著過大的拖鞋輕手輕腳走到客廳坐下。一沾上鬆軟舒適的沙發,腦中一直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斷了,她放任自己將全身力量靠上去,長長緩緩地舒了口氣。

沒過多久,浴室里的水聲突然停了,譚如意條件反射似的坐正,挺直了後背。

沈自酌只圍著一條浴巾,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從浴室出來。譚如意目光掃到他光。裸的上身,立即觸電似的移開了目光。

沈自酌沒有看她,將擦過頭髮的毛巾朝茶几上一扔,而後走進卧室。片刻後,他拿著絨毯和枕頭出來。譚如意見他正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走過來,不由自主站起身讓出了沙發的位置。沈自酌將枕頭和絨毯扔到沙發上,抬頭看向她,「我睡沙發。」

譚如意下意識地點了點,正要說句「好」,沈自酌已經在沙發上躺下,拉起絨毯蓋在身上。沙發很短,他搭在扶手上的腿超出一大截,絨毯也似乎小了,他使勁蹬了磴,仍有半個腳掌露在外面。

譚如意覺得過意不去,想讓他回房去睡,但他呼吸均勻,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著。譚如意在沙發旁靜靜站了片刻,屢次張口,仍是沒能出聲喊他。最終無聲嘆了口氣,脫掉腳上的拖鞋,踮著腳靜悄悄走去浴室洗漱。

譚如意往臉上澆了捧熱水,眯眼往毛巾架上看了一眼,看到一排掛放整齊的白色毛巾。她不敢貿然使用,只好抽了幾張面巾紙,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拿開一看,面巾紙上沾著黑乎乎的睫毛膏。她趕緊擰開熱水,閉眼使勁沖洗。洗了半天,仍覺得臉上油膩粘稠,行李明天才送過來,而她的包里除了一隻唇膏再無其他。猶豫了半晌,只好拿起流理台上沈自酌的男士洗面奶。

洗完澡已是二十分鐘之後,譚如意仍舊穿回白天的旗袍,踮著腳去關了客廳的燈,然後走去卧室。在卧室門口,她停下腳步,朝著沙發上看了一眼。

黑暗中蜷縮著一團影子,看不分明,只有個大概起伏的輪廓。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一點模模糊糊的實感——眼前這團「影子」,今後就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了。

因為多年養成的生物鐘,譚如意七點就醒了。她躡手躡腳出去,熹微的晨光里,沈自酌蜷作一團,還沒醒來。

譚如意輕手輕腳地洗漱過後,出門去買早餐,再回來時,沈自酌正站在浴室里刷牙。

譚如意嚇了一跳,猶豫了一下,打了聲招呼:「早。」

「早。」沈自酌吐出嘴裡的泡沫,咕嚕咕嚕漱口。

譚如意將油條和豆漿分裝好了,打算再煎兩個雞蛋,結果打開冰箱一看,跟沒還裝修的毛坯房一樣乾淨。再看抽油煙機和天然氣灶,都是嶄新嶄新的,估計沈自酌在家時從來沒開過火。

沈自酌從浴室出來了,譚如意急忙出聲:「沈先生,過來吃早餐吧。」沈自酌正往浴室方向去,腳步頓了一下,朝著餐桌看了一眼,「我早餐習慣牛奶和麵包,以後不用費心了。」語氣仍是平淡的,不帶絲毫情緒。

譚如意怔了一下,斂起目光。

吃完之後,譚吉打電話過來,說是行李已經到小區門口了。

譚吉讀大二,高考比她這個姐姐考得好。十九歲的青年,腿長腳長,立在清晨的陽光下,好似一株挺拔的小白楊。

譚如意的家庭狀況,放在任何論壇的情感婚戀板塊,都能讓人總結出諸多的典型:有個弟弟,父親酗酒賭博,單親……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別人一聽她有個弟弟就望而卻步了,總怕她結婚以後會拿了自己小家的錢去給她弟弟娶妻生子。

譚如意心裡清楚,譚吉是萬萬不會找她要一分錢的。他大學第一學年是譚如意幫忙交的學費,後來拿了國家一等獎學金,就把錢全部還給了譚如意,有整有零;此後自己打工賺錢,學費生活費沒向她開過一次口。

小白楊見她跑過來,沖她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譚如意拍了拍他肩膀,笑問:「吃過早飯沒?」

譚吉搖頭,「我回學校吃」,又問,「姐夫呢?」

「在吃早飯。今天中午還要跟他爸媽吃飯,就不喊你上去坐了,等我入職了,你再過來玩。」

「成。」譚吉點頭。

「缺不缺錢?」

譚吉搖頭,「你都結婚了,多想著自己吧。」說著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退後一步,「那我先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譚如意望著譚吉的身影跑出了小區大門,這才拖著箱子轉身回去。

她跟沈自酌結婚的前因後果,並沒有跟譚吉說過。確切知道具體細節的,也不超過五個人,連沈自酌爺爺沈老爺子都瞞得嚴嚴實實。

譚如意將箱子搬家門內,沈自酌正立在窗邊打電話。譚如意將箱子放在門口,站在原地等沈自酌打完了,走到他身後,囁嚅了片刻,仍是開口:「沈先生。」

沈自酌轉過身來看著她。他已經換好了正裝,襯衫西褲襯得他眉目肅嚴了幾分,與她之間的距離,也顯得更遠了。

「我在你這裡暫住幾天,找到合適的房子了就搬出去。」語氣斟酌了數次,仍是商量多於通知。

沈自酌頓了一下,目光在譚如意臉上停了半片刻,「不用。」

譚如意將手指悄悄攥緊了,又悄悄地鬆開,扯出一個笑堆在臉上,「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畢竟會打擾到你。」

沈自酌將手機收進褲子口袋,撈起沙發上的大衣,似乎不打算與她就這個問題再做爭辯,邁開腳步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我去趟公司,等會兒回來接你。」

「我自己打車……」

「十一點。」

房門合上了,譚如意肩膀也跟著垮下去,垂著頭,頹唐地站在原處。

沈老先生子輩和孫輩分散各處,如今還在跟前的只有沈自酌,沈自酌大伯,以及沈自酌的父親沈知行。如果不是沈老爺子生病的緣故,聚齊也並非易事。

子輩、孫輩、重孫輩,滿滿當當坐了一桌。譚如意被拉著坐到了沈老先生的身旁,沈老太太與她一一介紹。譚如意緊張得手心裡直冒汗,只跟著沈老太太介紹的喊,卻沒正經記下來幾個人。

唯獨記住了沈自酌的母親鄒儷——沈自酌的一雙眼睛同他母親如出一轍,看人總帶著幾分疏離冷漠,也不知是因為眸色淺的緣故,還是兩人本就天性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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