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自食其果(九)

程如墨一怔,立即走到陸岐然身邊,壓低了聲音問他:「你怎麼來了?」

陸岐然沒說話,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忽將她手往自己手裡一攥,伸進了風衣外套口袋裡。程如墨掙扎,然而沒掙開,就被陸岐然這麼拉著,稀里糊塗回到了桌邊。

陸岐然不動聲色將列席各位的表情都收入眼底,打量了幾眼,最後將目光落在程如墨父親身上。

「伯父您好,我是陸岐然,如墨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現在的男朋友。」他感覺到衣袋裡頭程如墨的手不安分了,便又用了幾分力,將其鎮壓下去。

程德雲寒著臉沒接話。

陸岐然也似乎毫不在意,接著說:「我和如墨交往也快半年了,算來早該登門拜訪。但我工作在崇城,我與二老都恰好合適的日子也不多。如墨有心早些介紹我與你們認識,但考慮到我現在和她分居兩地的狀況,她怕說了二老不同意,是以一直沒提。」」

程如墨被陸岐然這一番滿口跑火車驚得五體投地,正暗自嘆服,忽覺陸岐然口袋裡有什麼硬邦邦的東西對準了她的無名指,使勁往上一套。程如墨還沒來得及反應,手已叫陸岐然拿了出來,伸到了程德雲面前,「我上個月已經跟如墨求婚了,本打算等六月調職辦理妥當,房子付了首付以後再一併商議,免得如墨受委屈。」

整個包廂的目光此刻全集中在了程如墨指上——那是枚亮閃閃的鑽戒,目測有一克拉,鑽托形狀別緻精巧,白金的戒環襯得程如墨手指燈光下蔥根似的白皙纖長。

程如墨驚得啞口無言,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指上憑空多出來的鑽戒,心想這高仿仿得還真是別緻,跟真的一樣。真的要是有這成色,恐怕最少也得五六萬。

劉雪芝先一步反應過來,笑著打圓場:「我說如墨你這孩子也真是,早點跟家裡說了多好,也省得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說閑話。」

程如墨也不傻,陸岐然支好了這麼一個梯子,她不順著往上爬那真是腦袋有坑,便笑了笑,伸手挽住陸岐然的手臂,說:「這人沒房沒車,帶回來你們能高興?」

「你說什麼傻話,」劉雪芝瞧著陸岐然模樣周正,講話不卑不亢,行事妥帖周全,已有幾分喜歡;聽說是程如墨大學同學,想著兩人多半知根知底,心裡更是滿意;再想著五六萬的戒指也是毫不吝嗇,可見對程如墨積極上心,但她面上還是沒表現出來,只說,「結婚哪裡是要看車開房,人好才最重要。」

陸岐然笑說:「這次過來江城很倉促,也沒來得及準備禮物。我本來在外面跟人談工作的事,如墨跟我發簡訊說有些誤會,我就匆匆忙忙趕過來了。禮數不周全的地方,還請二老擔待。」

「沒事沒事,你還沒吃吧,要不一起吃個便飯?」劉雪芝招呼陸岐然坐下,又喊服務員添了雙碗筷,給程德雲換了雙新筷子。

程德雲仍是沉著臉,一言不發。但在陸岐然和程如墨落座之後,也還是跟著坐了下來。

形勢陡變,嚴子月瞥了程如墨一眼,冷笑一聲別過臉去。

劉雪芝對陸岐然有無限好奇,還沒等屁股坐穩立即詢問起來:「小陸,你現在是做什麼工作的?」

「跟如墨算是半個同行,我在崇城電視台工作。」

「主持節目的?」

「不是,做幕後工作的,主要是宣傳電視節目。」

「那你是哪裡人?聽口音不像是崇城。」

「我是琿城的。」

「那跟江城隔得也挺近,坐高鐵兩個小時。」

趁著這空擋,程如墨悄悄伸手捏了陸岐然一把,壓低了聲音,悄聲笑說:「丈母娘見女婿,越看越喜歡。你再說下去,我媽都想收你做乾兒子了。」

陸岐然沒理她,繼續回答劉雪芝的問題,「是,挺近的,您以後有時間也可以去琿城玩。」

一直一言不發的程德雲這時候冷不丁開口:「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我父親是琿城一個區的區環保局局長,我母親是小學老師。」

「哦,當官的啊。」程德雲語氣不咸不淡。

陸岐然笑了笑,「半大點官,就是個閑職,跟西遊記裡頭弼馬溫差不多。」

劉雪芝哈哈一笑,問,「你跟如墨是大學同學是吧?」

陸岐然看了程如墨一眼,「嗯,大學讀一個班。畢業之後斷了聯繫,去年同學聚會才又見面。」

程德雲也不看他,自顧自夾著菜,冷淡問他:「如墨說她流產了,這是怎麼個說法?」

程如墨臉色頓時一變,想要開口,陸岐然卻伸手將她手握住,說:「這事兒是我犯渾,本應該發乎情止乎禮,但當時如墨答應我求婚,高興過頭,一時糊塗。本來想著正好就趁此機會把證領了,但沒想到如墨缺乏黃體素,孩子沒保住……」他聲音低沉,沒再往下說。

劉雪芝立即安慰:「沒事,你們還年輕,孩子還會有的。再說如墨身體也差,還是得先調理調理。」

程德雲冷哼一聲,不滿地瞥了劉雪芝一眼,「你站隊站得倒快。」

陸岐然伸手將面前白酒瓶拿起來,將杯子斟滿了,「如墨剛剛流產,心情不好,說話一時口不擇言,有所衝撞,您別生氣。我替她喝一杯,跟您賠罪。」

程德雲坐著沒動,陸岐然便維持著這敬酒的架勢,不慌不急。最後程德雲熬不住了,還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和陸岐然匆匆一碰,仰頭一飲而盡。

本是鬧得幾乎父女斷交,陸岐然竟是生生將局勢扭轉過來。散席之後,計程車上,程如墨忍不住笑說:「我算是見識到男人說謊的本事了,環環相接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你不去當演員太可惜了。」

陸岐然搖頭,不以為然,「不是我有本事,是你父親處處給你留餘地。他到底是你親人,不是你仇人。」

程如墨冷笑一聲,「要是仇人還好,親人傷起人來更加一針見血。你或許不知道,為了給他生個兒子,我媽三次墮胎一次宮外孕,最後懷都懷不上了,一懷就習慣性流產。我讀高一那年,他還沒斷絕這心思,見我媽生孩子沒指望了,轉頭找了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我媽為這事兒,三天兩頭在家裡哭。她這人性格軟弱,又沒主見,除了口頭上抱怨幾句,什麼本事都沒有。那時候我爸在投資石膏礦,也沒點科學勘探的本事,隨便指著一處荒山就開始挖,挖了大半年,什麼都沒挖到,最後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小姑娘是想跟著我爸吃香喝辣,這會兒看我爸錢也沒了,立即跑得無影無蹤。最後還是我媽死心塌地跟著她,重新開始承包工程,慢慢地才又好了起來。」

程如墨手肘撐在車窗上,望著外面,「我有時候都難以置信,怎麼自己生活跟電視里狗屁倒灶的家庭倫理劇似的一地雞毛。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我爸沒去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後來讀高三,二模沒考好,老師往家裡打電話來,是他接的。接完了就指著我一頓臭罵,然後拉著我算賬,一筆一筆,把我從小到大的開銷算得一清二楚。」

陸岐然沒說話,伸手將她手握住。

程如墨沒掙開,仍由他握著。「我讀初三的時候我爸媽在昆城工作,本來我媽是答應回來照顧我中考的,結果她懷孕了。給我打電話,問我想不想要個弟弟。你說我能怎麼回答?最後他們決定生了孩子再回來,於是整個初三,我就住在學校里,周末的時候去我父親一個朋友家裡借宿。那時候青春期,女生三天兩頭鬧矛盾。我的性格你也知道,初中時候尤其不會跟人打交道,結果被寢室七個女生孤立。當然這些事現在看起來都不算什麼,但放在那時候,真像是被全世界遺棄了,每天睜眼閉眼之前,都想著這日子什麼時候能是個頭……後來我考上江大,有次過年回家,跟奶奶一起睡。早上醒來聽見奶奶跟人聊天,說,如墨能幹是能幹,可惜是個女孩兒……」

程如墨頓了一下,冷笑一聲:「誰他媽不希望自己是個男人,仗著自己帶個把就能高人一等……」

陸岐然搖搖她的手,「好好說,別帶偏見。」

程如墨頓了頓,神情懨懨,「沒什麼可說的了……他竟也好意思嫌棄我,也不想想我這性格誰是始作俑者。當年B超還能看性別,他怎麼不早一把掐死我得了,」 她望了陸岐然一眼,忽而一笑,說,「你挺大本事的,沒往後縮,也不怕我爸一酒瓶子敲你腦袋上。」

「你跟他吵架,但我不能幫著你,不然就是陷你於不義。」陸岐然看著程如墨,笑了笑,「至於有沒有本事,伸是一刀,縮也是一刀;我要是這時候縮了,以後恐怕再也沒機會伸了。」

「你不說我還忘了,」程如墨將手抽開,看了看無名指上的戒指,閉了閉眼,伸手去取,「事成了,也該還給你了——雖說是個高仿,不過做得挺精緻。」

陸岐然立即伸手將她手指捏住了,低頭認真看著她,目光里彷彿含有溫度,聲音壓低,帶著幾分讓人心醉神迷的磁性,「戴都戴了,就別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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