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口奪肉(一)

程如墨聚餐吃了不幹凈的烤肉,大半夜開始上吐下瀉,三番五次,將抽水馬桶沖得嘩嘩作響。最後一次的時候,主卧里的劉雪芝被吵醒了,帶著混沌的睡意大罵起來:「大晚上不睡,又跑哪兒挺屍去了!」

程如墨吐得幾乎虛脫,啪啦一下按了沖水鍵,在三分鐘持續不斷的咒罵聲中漱了一個口,回到卧室將自己漏了氣一般的身體攤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裡。

她本不想回家,寧願住自己三十平方米不到的出租房。但她回來劉雪芝要罵,不回來也要罵,後種情況罵得更凶些,無奈,只得一周回來報道一次,省得劉雪芝說她「翅膀沒長硬就不知道回窩,要是真嫁了臭男人,還不得連自己從哪生出來的都不知道了」。

去年秋天,程如墨婚宴酒席已經定下了,臨時叫未婚夫邱宇劈了腿。一陣雞飛狗跳的惡戰,到頭來邱宇反說,你這人太冷淡,自己沒心沒肺,反愛教別人對你掏心掏肺。

程如墨說,滾。

閨蜜林苒便笑她,一層秋雨(邱宇)一層寒吶。

劉雪芝在這個事情里丟了面子,如今事情都過去大半年了,見了面仍然埋汰程如墨看男人的眼光,要不就是催促她儘快結婚。開春之後,這兩個話題的比重明顯逐漸向後者傾斜。

程如墨婚姻還沒開始就失敗,早就懶了心思,只一心撲在工作上,半年接了兩個大單,多年未漲的工資終於落實,想來,還是粉紅色鈔票上的男人最為靠譜,其他的都是扯淡。

迷迷糊糊睡了一程,醒來已是天光大亮,程如墨這才想起來和林苒約定了去逛街。

前幾日林苒來公司找她,見她如今模樣連連搖頭。

「看你這貓嫌狗厭的模樣,真當自己是情場失意職場得意了?你今年二十七,翻年就往三十狂奔而去,十輛聯合收割機都拉不回來,到時候別哭著喊著讓我給你介紹男朋友,我手裡待嫁的姑娘從這裡能排到北大西洋。」

程如墨便去照鏡子。流行一年一年在變,她身上還穿著去年的款式;原本的長捲髮由於疏於打理,發尾枯黃毛躁;前天剛熬過夜還沒緩過來,整個人就像是開了封沒吃完的餅乾,隔夜之後透著一陣潮乎乎的不得勁。

「知道的人自然清楚你是上心工作,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為情所困,半年多了還沒走出來呢。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不用心修飾的資格了,」林苒慫恿她,「男人專愛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過了二十六歲就得清倉促銷,吐血甩賣。」

那時她心裡孤勇豪邁之氣頓生,恨不得一擲千金從頭武裝到尾,再次敞開胸懷擁抱男人。但拉了一宿肚子,那點心思早一起拉出來了。仍想就這麼窩著,但外面劉雪芝已經開始做飯了,鍋碗瓢盆叮鈴哐啷一陣亂響。程如墨腦袋裡好似開了一個水陸道場,被吵得腦袋生疼,想睡卻是睡不著了。

洗漱完出來,看見餐廳桌上放著一碗黑乎乎的湯汁,劉雪芝在廚房裡頭煎著雞蛋,半邊身子隱藏在晦暗裡,「把糊水喝了。」

這所謂的「糊水」是程如墨老家的一個土方,拿大米麵條炒糊了,再拿水一煮,看著黑乎乎髒兮兮,喝下去治拉肚子卻有奇效。程如墨討厭這個味兒,又不得不承認這玩意兒比藿香正氣水有效,只好屏住呼吸一飲而盡。

吃飯的時候,沒看見程德雲的身影,程如墨喝了一口酸奶,問:「爸呢?」

「他昨晚在工地上睡的,」劉雪芝端著一大碗麵條坐下,又將冰箱里昨晚吃剩的青菜薹端出來,倒進麵條里,「幸虧你爸不在家,要是在家還不得罵死你。」

程如墨「嗯」了一聲,看了一眼劉雪芝身上和青菜薹蔫吧得如出一轍的墨綠色毛衣,扒拉著碗里浮了一層油的麵條,情緒懨懨。

畢業那年,劉雪芝肚子里長了一個瘤,要做手術摘除;父親程德雲在外地工作,沒人照顧劉雪芝。程如墨本來已經收到了崇城市的一個offer,因為這個事,拒掉了,留在了江城本地。

程如墨學的是數字傳媒,與這個專業對口的好公司都不在江城。她在當地一個門戶網站當了兩年網編,覺得工作沒前途,又半路出家去做廣告策劃的工作。

每次聽說過去的同學誰誰誰當上了主編,誰誰誰去了產品組,誰誰誰成了市場部經理,她就越發覺得自己走了彎路。

劉雪芝自然不知道她這些心思,還慶幸自己病得真是時候——她巴不得程如墨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工作結婚,以後生的孩子還給她帶,生是江城人,死是江城鬼。

現在還有如此安土重遷的人,程如墨覺得倒也是個奇蹟。

相比起來,同樣是江城土著的林苒,就比她心態開朗得多。林苒家裡條件好,在寸土寸金的老城區都有兩套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子,父母住一套,另一套留著給她做嫁妝。林苒春節的時候訂了婚,打算今年九月結婚。

「男人都是賤骨頭,這才剛剛訂了婚就不如戀愛時候了,真結婚了肯定會拿我當老媽子使喚,伺候他們一家老小。」林苒漫挽著程如墨,漫不經心挑著衣服。

「他怎麼敢使喚你,給你當牛做馬還差不多。」拉肚子後遺症,程如墨現在說話都還發虛,路過試衣鏡偶然一瞥,鏡子里的人面色煞白,像個被陽光照了正要魂飛魄散的女鬼。她伸手去摸提包,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唇膏,便使勁咬了咬唇,試圖讓它泛起一點血色。

林苒從架子上取下一條裙子,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又轉過身來在程如墨身前比劃,「你穿這條一定好看。」

程如墨立馬止了咬唇的動作,伸手將裙子接過來。面料非常舒適,一定不便宜,她抬頭望去,看了看專櫃的品牌,已有退卻的打算。但手上的裙子的確好看,樣式簡約細節卻又做得精緻。

她便不動聲色說:「我試一下。」

上身效果比她想像中更好,她本就瘦,穿著這條裙子更顯得細腰不盈一握。

林苒贊道:「好看。」

好看是好看,抵她半個月的薪水。

導購員也慫恿:「這條裙子配風衣穿非常好看,天氣熱了也可以單穿,最適合您這種身材苗條的人。」

程如墨心想,真會說話。但仍然沒有被**湯灌糊塗,仔細盤算著。

「你下周不是有同學聚會嗎?」林苒提醒她。

程如墨頓時一怔。

她這人有個缺點,聽到什麼壞消息,先擔憂一陣,立即忘到腦後,死到臨頭了才又想起來。

同學聚會,堪稱災難級別的壞消息。

這些年,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聚會,她也沒少參加過。一群年僅三十,空閑時大腿一拍腦袋一熱說要懷舊,簡直是別有用心。

懷哪門子的舊,真要懷舊倒是別開著還沒跑過兩百公里的四個圈過來啊,別整一身的阿瑪尼又噴一腦門子香水啊,別中英文混雜出了兩年國門連舌頭都捋不直啊。

如果這種還能忍,挽著男友或者老公全程發嗲明裡暗裡秀優越感的簡直想讓人一鞋底抽過去。

此後程如墨參加同學聚會必須打聽清楚,沒立「不準帶家眷」規矩的一律婉拒。

相比於她視同學會如洪水猛獸,劉雪芝對此卻相當熱衷,總盼望著程如墨能和舊同學發展出點什麼。

程如墨都懶得打擊她:真能發展哪至於等到現在,十年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了。

各類聚會都有,唯獨大學同學聚的少。而這次,就是大學聚會。

眼前彷彿是一堆強拆過後的廢墟,徒手扒拉著,本來沒報什麼希望,結果卻在坍塌的水泥板底下發現了那個名字。一口氣吹散灰塵,竟然鮮活如初。

她心裡一動,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幫我包一條新的。」

買完裙子以後,程如墨又把頭髮剪成中長,染成深栗。從理髮店出來,頓覺腳下生風,腰板似乎都直了三分。

林苒打量她:「好看。像宋慧喬。」

「你看誰都像宋慧喬。」

「這不能怨我,韓國人我就認識她一個。」

又看了看,仍有幾分不滿意,林苒搖頭說:「你這樣的,看著柔柔弱弱,最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就是你表情太嚴肅,讓人不敢隨便接近——你大摩羯座都是這樣的?」

「說我就行,別拉摩羯座躺槍。」

林苒笑,「我們編輯室商量說要做個教人勾引男人的專題,我偷師了幾招,要不要傳授給你?」

「你自己就是情感導師,小三專家,還需要偷師?」

林苒沒理會她的擠兌,挽著她的手去看彩妝,「整理肩帶,交叉腿坐這些要求很高,一不小心就是矯揉造作賣弄風騷,你段數太低,我不推薦,」林苒看了程如墨一眼,笑著說,「你以後遇到喜歡的男人,挑個機會在他面前彎腰撿東西,保管不鏽鋼都化成春江水。」

程如墨笑了笑。

「得了,知道你不信。」林苒低頭看著櫥櫃里的口紅,「這顏色挺適合你的」,她伸手點了點,無名指上的鑽戒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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