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秉燭夜談

這樣一想,蘇嘉言又覺得十分局促。生怕傅寧硯看穿了她心裡的想法,便立即地別過了目光,不與他對視。

傅寧硯端起茶几上的橙汁,很淺地喝了一口。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杯子,在杯壁上留下幾枚指印。

蘇嘉言有些懊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自覺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便找個話題,也沒細想,開口說,「你打算……」

「你現在……」正好傅寧硯這時候也開口準備說話。

兩個人撞到了一起,都是一怔,蘇嘉言不自在地捋了捋頭髮,說,「你先說吧。」

傅寧硯仍是看著她,目光清亮,聲音清越柔和:「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很高興。」

蘇嘉言便又覺得心臟似是微微懸空,幾分沒著沒落的悸動,她微微咬唇抬眼看了傅寧硯一眼,道歉的話便不自覺到了嘴邊:「對不起……」

傅寧硯反而一怔,「對不起什麼?」

蘇嘉言微微側過頭去,看著茶几上搖曳的燭光,「前年我到紐約,給謝澤雅掃過墓。」

她心裡幾分梗得難受,便也不管傅寧硯的反應,自顧自往下說,「當年我不想讓師兄以身涉險,也無法接受師傅就這麼不明不白去世,所以我設計陷害了她。雖然懿行說她是罪有應得,但我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她雖然有錯,但我也沒有任何資格制裁。」

她頓了頓,「她死了以後,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好受一些,但初來紐黑文,我幾乎每晚都做噩夢,夢到她沉在河底,被水草纏繞,伸手向我求救。但是我沒有出手,只是冷漠看著她被淹死……」

「嘉言……」

傅寧硯微擰著眉,想要打斷她,蘇嘉言卻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你讓我說完。」

傅寧硯便默不作聲,仍是注視著她,目光里卻染進幾分沉痛的擔憂。

「晨晨生下來後,我才終於沒再做這些夢。」她伸出手掌蓋住額頭,「四年以來,我一直在想。當時我們大家似乎陷入了一個狂熱的怪圈,沒有一個人身處局外冷靜理智,都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扯著往最壞的境況狂奔。但我又想,即便有更加溫和的解決方式,那時候的我和你,也一定會選擇最慘烈的一條路。」

「是。現在的我回到過去,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傅寧硯低聲說,「我們的生活甚至不會產生任何交集。」

蘇嘉言抬眼看他。

兩人對視,傅寧硯目光仍是坦蕩,「你很勇敢,選擇了破釜沉舟。我也始終在想,如果不經歷這些事,我或許就這麼渾渾噩噩將一輩子過下去。我本來以為,我的生活不能缺少權勢和女人,因為這些東西我可以牢牢掌握在手裡,就像……」他比了一個動作,「就像下棋的人掌握著自己的棋子。但你的『死』讓我發現,我才是被人握在手裡的棋子。我以為不能缺少的東西,恰恰是我最可以毫不猶豫捨棄的東西。」

「嘉言……」他目光又重了幾分,彷彿有實質一般的,帶著幾分清澈的熱度,「我很感謝你。當年的事都是我一手造成,我卻自以為是,以為形勢盡在掌握,沒有真正花費心思去阻止事情的惡化。你的罪惡感是不必要的,因為那些都應當由我來承擔。四年,甚至四十年,我都願意為當年自己的愚蠢犯下的過錯贖罪,只要你……你和晨晨可以真正幸福。」

說到最後,他聲音低沉,卻是真誠堅定,一字一句都極有分量,重重砸在蘇嘉言心上。

蘇嘉言聽著,一時啞然。

過了許久,她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沒必要。我該向你道歉,即便是你有錯,四年這樣……這樣的日子,懲罰也終究是太重了。」

傅寧硯微微一怔,眸光閃爍,靜了片刻,他方才開口,聲音卻喑啞低沉,「你這個人……就是太心軟了,所以包括我在內的人,都會忍不住得寸進尺。」

蘇嘉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垂眸沉默。

真要細究,當年她那種斷腕之舉,除了報復,除了為自己謀求退路,又何嘗不是在為兩人謀求退路。

如果傅寧硯的的確確就是這樣薄情寡性的人,過個一年半載,他便能從這場打擊里走出去,依然做他那個聲色犬馬的傅家三少。可是他甘心接受了她自作主張為他安排的下場,用自己的行為切實地贖了罪。

如果不是這樣,此刻他們就不會在這異國他鄉的春日雨夜裡,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推心置腹,坦誠相待。

她不由想到了之前蘇懿行說的那句話:「我本來是不相信什麼緣分,現在卻有點信了。」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

而此時此刻,傅寧硯想的卻是段文音之前對他的說的,種因得果。他以為這四年自己所做只是業報,卻沒想到竟是柳暗花明的因緣。

「我買下你對面的房子,也算是心血來潮的結果。如果你覺得困擾,我隨時可以搬走。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傅寧硯仍是看著她,狹長的眸中將她身影全然容納,「但只要你需要,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我都會出現。」

「如果我和程似錦結婚,希望你消失得一乾二淨呢?」

傅寧硯目光微微一沉,臉上卻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我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蘇嘉言瞬間想到四年前,她讓傅寧硯去殺了謝澤雅時,他回答她的話:「哪怕我會在牢里蹲一輩子。」

在最初見到傅寧硯的時候,蘇嘉言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到了現在卻覺得,已經沒那個必要了。

眼前的傅寧硯,既是過去的傅寧硯,又不再是過去的傅寧硯。

既然命運為他們安排了這麼一遭,到了窮途末路,仍能闊別重逢。接下來會如何,不如也就順其自然。

蘇嘉言心裡幾分酸澀,靜了半晌,開口說:「我們打個賭吧。」

「什麼賭?」

蘇嘉言抬眼看著他,「懿行要回國,我也會跟著他回去一次。下個月的十五號,我會去一個地方,如果我們還能相遇……」

傅寧硯心中激蕩,便如驚濤拍岸,他緊緊盯著蘇嘉言,聲音微微顫抖,「這是你的決定?」

「你不能作弊。」

「我不會作弊。」傅寧硯沉聲說道,卻微微轉過身,飛快地擦了一下眼角。

兩個人做了這個對彼此都格外重要的約定以後,一時又沉默下來。蠟燭燒了半截,拖著一行燭淚,本是格外殘忍的事物,然而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裡,卻顯得如此明亮而溫暖。

這真的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大約彼此都見過對方最狼狽不堪又最殘忍黑暗的一面,所以反而坦坦蕩蕩,無所顧忌。

在這樣的安靜里,又靜坐了片刻,頭頂的燈突然亮了起來。明亮的白光灑下來,一時只覺得格外刺眼。蘇嘉言眯眼片刻,方才適應,吹了蠟燭站起身來,「卧室的燈還沒關,我去看看晨晨。」

傅寧硯也站起來,「那我……就先告辭了。」

蘇嘉言回眸極快地掃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你稍等片刻,我給你找把傘。」

說著,便起身走往卧室。蘇迎晨並沒有被突然亮起的檯燈驚醒,仍舊睡得安然香甜。

她心裡一暖,坐在床邊彎下腰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抬手將檯燈關掉了。

拿著一柄雨傘重回到客廳時,傅寧硯正在看著客廳里的照片牆。蘇嘉言頓下腳步,靜靜看著他的身影。他一手插在褲袋裡,一邊看著,臉上露出幾分有些傻氣的笑容。

牆上掛著的,大都是蘇迎晨的照片,從出生到現在,用圖釘釘了滿滿一面。

蘇嘉言緩緩走過去,輕聲說,「晨晨是早產兒,生下來住了很久的恆溫箱。」她指了指照片上不足傅寧硯手掌大的小小嬰兒。

傅寧硯微微蹙起眉頭。

「謝澤雅那兩下撞得很重,當時差點流產,大約就是那個時候造成。我害了她,也算是報應吧。」

「別說這種話。」傅寧硯低聲喝止,聲音卻是喑啞。

蘇嘉言手指移動,指了指另一張照片,「這是晨晨抓周的時候拍的,師兄也過來了,你看,她手裡拿的是……」

「畫筆。」傅寧硯輕聲說。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輕柔,眼角閃著細微的水光。

蘇嘉言默了片刻,接著指,「這是兩歲,在洛杉磯的迪士尼樂園。」

小小的女孩兒穿著白雪公主的衣服,笑得燦爛無邪。照片里滿是彩色的氣球,快樂的氣氛彷彿要從照片里漫出來了。

傅寧硯微微勾起了嘴角,伸出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這是三歲時候的照片。」蘇嘉言又指了一張。

傅寧硯傾身往前,仔細看了看,皺眉問,「那是什麼?」

「哪裡?」

「這裡。」 傅寧硯往蘇嘉言旁邊走了一步,伸出手指,點在照片了蘇迎晨的額頭上。

而蘇嘉言的手指也正好移了過去,兩人手指相碰,頓時彷彿過電了一般。

蘇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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