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失而復得

Carl率先回過神來,他呵呵笑了一聲,看向程似錦,「可以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程似錦方才斂了目光,露出微笑,正要開口,後面的蘇嘉言卻突然開口:「我來介紹。」

傅寧硯目光始終注視著蘇嘉言,看著她逶迤前來,空氣陡然幾分躁動,心裡卻好似淹了大水,裹挾泥沙往前,一路的兵荒馬亂。

最後,她定在了傅寧硯面前。

與此同時,傅寧硯深深地屏住了呼吸。

仍是那樣恬靜的眉眼,當年令人驚艷的神採風流經過時光洗禮,更多了幾分蘊藉。便如褪了火的凈瓷,觸手生溫。

此時此刻,傅寧硯終於確認,站在眼前的,的的確確是蘇嘉言,因為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以有這樣澄凈的目光,恍如秋水長天。

蘇嘉言看著他,緩聲開口,「好久不見。」

一旁的程似錦再次斂起了笑容。

傅寧硯靜靜看著她,嘴唇囁嚅,過了許久,方從喉嚨里擠出幾個乾澀的字:「好久不見。」

蘇嘉言微微笑了笑,捋了捋鬢邊的頭髮,看向Carl,「Carl,這位是中國來的交流團的負責任,傅寧硯先生。」

Carl忙伸出手去,「歡迎來到紐黑文,遠道而來的客人。」

傅寧硯伸出手去,簡短一握,「幸會。」目光只移開了一瞬,復又移回到蘇嘉言身上。

「這是我的同事,程似錦,當然你們已經認識了,」蘇嘉言笑了笑,在傅寧硯恍惚帶有實感的注視之下,她的神情仍是隨意自然,不卑不亢,她將目光移到蘇迎晨身上,停了一瞬,聲音裡帶著幾分不易覺察的猶豫,「這是晨晨。」

蘇迎晨仍是躲在程似錦身後,頭卻伸了出來,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卻充滿好奇地打量著傅寧硯。

蘇嘉言話音落下,傅寧硯便朝蘇迎晨看去。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目光頓時在半空中相遇。蘇迎晨眨了眨眼,卻沒有躲開。

瞬時之間,傅寧硯心中陡然生出無法言喻的情緒,又熱又漲,似乎要將他整個心臟都撐破……如果蘇嘉言還活著,那麼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蘇嘉言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懿行的孩子。」

傅寧硯一頓,表情瞬間僵在臉上。

蘇嘉言臉上仍是帶著淺笑,卻緩緩走到程似錦身旁,自然地挽起了他的手臂,「既然三少遠道而來,今晚就由我和似錦做東。」

傅寧硯只怔了一瞬,一直緊攥的雙手此刻放鬆下來,他看了看蘇嘉言,又看了看程似錦被挽住的手臂,緩聲吐詞,「劇團晚上還有安排,感謝蘇小姐盛情相邀,傅某隻能心領了。」

傅寧硯神情疏淡,這幾句話說得滴水不漏,彷彿方才失態的並不是他自己。

一瞬間,蘇嘉言挽住程似錦的手,卻微微地鬆了松。

傅寧硯看向程似錦,「程先生,劇團的人現在在哪裡?」

「已經回酒店了。」

傅寧硯便微微頷首,「感謝程先生全程翻譯,我就先告辭了。」

程似錦自然從蘇嘉言和傅寧硯的神情之間讀出了些內容,也看出傅寧硯在情勢上本是處於全然的劣勢。可頃刻間,他便換了臉色,將劣勢轉化為了優勢,應付得體面而周詳。

這個男人,定然是見慣了大場面,又極能隱忍。

從進到店裡的瞬間,程似錦就感覺到了莫名威脅;此刻這威脅彷彿化作實質的刀鋒,正帶著勁風朝他掃來。

程似錦便伸手覆上了蘇嘉言挽在他臂間的手,笑著說:「傅先生太客氣了,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只是不能跟我們聚餐,有些可惜。嘉言的確好久沒有見過來自中國的朋友了。」

一句話,將傅寧硯放在了全然外人的位置。

傅寧硯只是淡漠地掃了一眼,「有緣定會再聚,再見。」

他邁開腳步朝著門口走去,一路神色冷靜,目不斜視。

門上的鈴響了一陣,隨即傅寧硯便走了出去。蘇嘉言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身影消失建築的拐角處,她方才鬆開程似錦,退後一步,幾分不自在地捋了捋頭髮,「似錦,抱歉,我……」

程似錦笑了笑,將蘇迎晨從身後拉出來,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將蘇迎晨抱到腿上。

蘇迎晨看著蘇嘉言,神情怏怏,「媽媽,我不是舅舅的孩子。」

蘇嘉言忙蹲下身,直視蘇迎晨的眼睛,「晨晨對不起,媽媽不是有意撒謊。」

蘇迎晨耷拉著頭,不說話。她年齡太小,還說不清這些情緒,只是能夠敏感地覺察到自己的媽媽有些反常。

Carl一直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此刻看晨晨不開心,便聳了聳肩,朝著晨晨伸出雙手,「來晨晨,我帶你去玩彈珠。」

Carl將晨晨抱走了以後,程似錦指了指桌子另一端,「坐。」

蘇嘉言按了按額角,在程似錦對面坐下。

「所以,他是……」

「晨晨的父親。」蘇嘉言直言不諱。

「看出來了,五官有些像。」

蘇嘉言微微嘆了口氣,手撐著額頭,低下目光,「我是知道他要來,所以才拒絕了翻譯的工作。事情很複雜,總之……他,他以為我已經死了。」

程似錦是第一次聽蘇嘉言說起往事,他猜想過去的事情一定錯綜複雜,卻不知道竟然會這麼複雜,他臉上不由現出幾分驚訝的神色,「能瞞住這麼多年,你也很厲害。」

蘇嘉言微微苦笑,「這是下下之策,當時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我沒有告訴過你,是因為我以為這輩子我和他都不會再有重逢的時候……但到底,世事難料。」

蘇嘉言抬眼看向窗外,靜默的目光里卻帶著久經歲月的幾許滄桑。程似錦微妙覺得,這樣的目光,將他從她的世界隔絕開來。

他認識的蘇嘉言,一貫的端方溫柔,彷彿紐黑文的春雨,安安靜靜,卻沁人心脾。可是,在他沒來得及參與的那些日子裡,她或許也曾瘋狂絕望,也曾歇斯底里……

而傅寧硯,完整地度過了那些日子。

他覺得心裡暗暗生起的嫉妒的火焰讓他非常不痛快,於是直接開口:「他在紐黑文的時候,我可以忍受你想著他,但是我希望他走之後,你能正視我的要求。」

蘇嘉言目光轉過來,「我沒有想著他。」

「你現在就在想他。」

蘇嘉言頓時緊抿嘴角,眼神卻在程似錦坦蕩的注視之下,微微閃躲開去。

——

出了咖啡館,傅寧硯沿著當前的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間又走回了校園。

抬眼便是古式的建築,在碧藍蒼穹下,凝然不動的灰色牆體彷彿低吟的久遠詩篇,刻在風化的石碑之上。

他停下了腳步,臉上淡漠的神情終於被一抹痛色取代。然而心底漸漸蔓延的,卻並非全然的痛。

他靜靜立在廣場上,抬眼看著天空。

如果是以往,他必然會不顧一切,千方百計也要將蘇嘉言重新搶回身邊。

可這四年里,他想得最多的便是,如果時光倒轉,他一定不會前去招惹蘇嘉言。他要像一個普通的戲迷,蹲守她的每一場演出,在她謝幕時,獻上一束新鮮的百合。就這樣默默看著她,直到她不再唱戲的那一天。

這世間,愛有多種。怒與嗔是愛,喜與悲是愛,嫉妒與佔有也是愛。但真正高貴的愛,應是哪怕自己身處煉獄,為了對方的自由喜樂,也當毫不猶豫地赴湯蹈火。

從前他做不到,也從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到。

但這四年的漫長煎熬教會了他如何做到:他願意以身相贖,換取她再多一刻的現世安穩。

如今,蘇嘉言既然還活著,並且因為遠離了他,活得更加自由,這已然是無法想像的巨大恩賜。

他微微閉上眼,想到蘇嘉言「下葬」那一天,崇城下了雨,山間薄霧繚繞,彷彿身處雲端,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抬眼望去,城市如同浮在遠處的海市蜃樓。

他沒穿雨衣,也沒打傘,冰冷的細雨就這樣落在在他的臉上發上,他靜靜看著蘇嘉言的墓碑,面上沒有絲毫表情。

杜岩歌抱著花束,撐著一柄黑傘,緩步走上前來。蘇嘉言「死」後,他通過一些途徑,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在傅寧硯面前停下腳步,「但凡我早些知道真相,我都不會讓蘇老師在你身邊多待上一天。如果我是你,一定以死謝罪。但我想,或許你繼續活著才算是贖罪。她生前,你配不上她的愛;如今,你也配不上她的死。」

傅寧硯始終沒有說話,杜岩歌看了看他空著的手,「蘇老師或許並不願見到你,但如果你非要來見她,一定記住,她最喜歡的花是百合。」

說完,杜岩歌就走到墓碑前,將沾著雨滴的百合花放在碑前。

傅寧硯淡漠看著,輕輕眨了眨眼,凝在他眼睫處的雨滴撲簌落下。

他想,那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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