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種因得果

傅寧硯這幾日仍在和謝老爺子周旋,後者堅持要將人帶回去。每年過年於傅寧硯而言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日子,往年除夕一家人吃一頓飯,之後直到元宵都是人上門拜訪,還得根據利害關係,一趟一趟地應酬。

今年發生了這些事,年夜飯大家都吃得分外不自在。旁人看來,哪裡是什麼親人,飯店裡拼桌的陌生人看起來恐怕都比他們更親熱些。

雖然忙,事情又煩,他每天還是會抽出時間開車去劇院那邊待上片刻,有時候能看見蘇嘉言,但大多時候劇院都是大門緊閉。

傅家有箇舊識春節里生了病,傅寧硯今天本是和段文音過來看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碰上蘇嘉言。

直到探視完了病人,上了車,傅寧硯仍然在想著段文音所說的「玉石俱焚」的話。

段文音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車子開出去片刻,她突然說:「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參加比賽的事?」

傅寧硯沒說話。

段文音便接著說:「我覺得你畫得還不好,不讓你去,要是你得不了名次,反而打擊你的自信心。我現在想,那時我確實做得不對。人活一世,哪有不輸的時候,要是不去嘗試,恐怕才真是輸。」

傅寧硯靜了片刻,「你想說什麼?」

段文音面上仍是淡淡的,「我知道你怨我,這麼多年一直在安排你的生活。我那時候什麼也不知道,看別人畫畫覺得氣派,家裡又只有那點資本,為此被你外公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我脾氣倔,要是這麼放棄,以前的打也餓算是白挨了,所以必須忍著。自己想辦法賺錢,好歹是上了美術學院。然而那個時候才知道,所有的折磨才剛剛開始,光憑努力,沒有資本,很多時候沒有半分用處。」

段文音頓了頓,接著說:「我遇上你父親的時候,是十九歲。當時傅家在學校設獎學金,院里打算辦個畫展。我當時在做勤工儉學,當畫展的招待,就這麼認識了你父親。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但那個時候很多事你沒法去深入考慮,我沒什麼窮且益堅的品格,唯獨覺得人一窮,做什麼事都痛苦,縮手縮腳的,想買管好些的顏料都得計算著下周的口糧。那個時候,我就希望能有個人來幫我安排安排,告訴我以後怎麼走,哪裡才是真正的路。」

段文音停下來,看著窗外,靜了許久,方才接著說,「但是沒有人能幫我安排,我只能自己選一條路,對不對都得一路走下去。所以,我跟了你父親,又生了你。我是過怕了那種摳摳搜搜的慘淡日子,不論如何,我不能再回到那種境地里去。我承認安排你的生活,有自私的目的,如果你不爭氣,我也沒有分毫的立足之地。所以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放你去做你喜歡的事。」

此刻車正正好遇到一處紅燈,停了下來。傅寧硯始終沒有轉過頭去看段文音,而他的神情也並未透露出他是不是在聽。

然而段文音不以為意。「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我自然不會腆著臉說自己是無辜的。當年逼迫謝澤雅與你分手,而沒告訴你真相,自然是有我的考慮。你那時候心高氣傲,我怕你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這些年我一直防著傅寧墨,但到底能力有限,獨木難支。你父親也防著我,傅寧墨做事大半得到了他的授意。我本想著,能做一分是一分,幫你把路鋪得更平順一些……但如今看來,我真的不該讓你攪進來。傅家家大業大,卻叫傅在煌敗得千瘡百孔,傅寧墨又虎視眈眈,從今往後,你的日子必然不會平順。」

她又頓了頓,話鋒一轉,「至於蘇嘉言……」

「你沒有資格指摘她。」傅寧硯冷聲說。

段文音搖了搖頭,「我為什麼要指摘她。我只想告訴你,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你仔細想想,她是什麼性格的人?我與她接觸不多,但恐怕比你更了解她。她自小到大跟著陳梓良,性格自然也是隨了他。清高,受不得一點折辱,但骨子裡又相信與人為善,胸懷大度。你如果是真在乎她,把這些過錯一一改過來,改完了,興許還有機會。她現在這情況,不是不肯原諒你,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傅寧硯頓時一怔。

段文音掩面,輕輕咳嗽幾聲,「我說了這麼多,只想告訴你,後悔過去沒有半分用處,唯一能做的,只是立足現在,找一條出路。便如我,時常想著要是當時尊重你的意志,恐怕現在也就不是這幅模樣了。但焉知真的回到過去,我不會走與現在同樣的路呢?我骨子裡怕窮,怕被人瞧不起,怕茫然不知如何自處,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然還是會不由自主安排你的人生,因為我不想讓你也經歷我經歷過的那些。種因得果,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是過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來的因,就看你如何把握。」

段文音說完,又重重咳嗽幾聲,伸手按下窗戶透氣,冷空氣灌進來,將車廂里的一點悶熱席捲而凈。

傅寧硯看著前方,靜默良久,心裡卻在反覆琢磨著段文音講的兩句話:

她現在這情況,不是不肯原諒你,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是過去的果,但也可能是未來的因。

——

蘇嘉言拎著葯回到劇院,陳梓良正坐在廊下,膝蓋上攤著一本書,左手費力地翻著。她忙喊黎昕出來把葯拿進去,搬了個板凳坐到陳梓良身旁為他讀書。

經過這些日子,她已經讀到了第三卷,「甲夜,有大燈球數百,自湓浦蔽江而下,至江面廣處,分散漸遠,赫然如繁星麗天……」

不疾不徐讀著,因今日遇到傅寧硯興起的煩躁之情漸漸消退。她偶爾抬頭,見陳梓良神情安然,心裡漸漸波平如鏡。

黎昕在書房裡整理文件,時不時抬頭望外看一眼,見此情景,也越發覺得寬慰。

事發至今,他一則揪心陳梓良的身體,一則揪心蘇嘉言的心態。如今見二者都正在漸漸好轉,壓在心口的大石便也似乎輕鬆了幾分。不由在心裡盤算著,等到開春,院子里牡丹開了,陳梓良心情定會更加開心。又想著到了夏天,可以去涼快一點的地方避暑;秋天的時候,還得把去年未能吃上的螃蟹補起來……

越想越遠,不由輕笑出聲,抬頭往天空看了一眼,想起天氣預報說後天天氣放晴,越發覺得日子正在漸漸好轉。

仍是這樣一天一天讀著書,漸漸到了元宵,僅僅三萬字的《入蜀記》,也讀到了尾聲。

元宵這天是大晴天,陳梓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不知從哪裡跑來一隻大黑貓,躥進了院子里,在陳梓良腳邊蹭了蹭,突地弓身跳到了他膝蓋上,選了個角度盤睡下去,暖洋洋地閉上眼睛。

陳梓良眼中現出笑意,抬起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貓的背,黑貓越發受用,慵懶地叫了一聲。

一人一貓,靜靜獨處著。

蘇懿行從學校回來,進了院子,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不由一笑,走到陳梓良身邊,蹲下身去逗貓。剛剛碰了一下,那貓就跳到地上,沖著蘇懿行叫了一聲,飛快地往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似乎是看了陳梓良一樣,漸漸跑遠了。

正好湯圓已經煮好了,蘇懿行便將陳梓良推回房裡。

亮堂堂的餐廳,桌子上熱氣騰騰,每人碗里盛了十個湯圓,討一個十全十美的彩頭。

黎昕一邊吃一邊說起開年第一場的劇目安排,「第一場就唱幾個歡快些的戲,嘉言,你來開場吧。」

蘇嘉言一怔,突然想到過了元宵,就得去做手術,忙說:「還是讓小師妹上吧,我那天有點事。」

黎昕也不勉強,「那行。」

一想起這件事,蘇嘉言不由又覺得胸悶。

吃了中飯,蘇嘉言扔在院子給陳梓良讀書。晚上吃了飯,四人出去看了兩個小時的燈會。

回劇院以後,服侍陳梓良睡下。

陳梓良說:「讀……讀完……」

《入蜀記》已經讀到了最後一卷,還剩一截尾巴,蘇嘉言花了半個小時讀完,抬眼見陳梓良閉著眼,神情安詳,以為已經睡著,正要起身離開,陳梓良卻突然睜開眼睛,伸出左手,「嘉……嘉言……」

蘇嘉言復又坐回去,握住陳梓良的手,「師傅。」

「說……說說……傅,傅寧硯……」

蘇嘉言不由一怔,「師傅,他……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

陳梓良搖頭,「說,說說……」他手指往裡攏了攏,似是安慰,又似鼓勵。

蘇嘉言垂著頭,靜了半晌,方才輕聲說:「傅寧硯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算不上十惡不赦。畢竟他幫了劇院的忙,我很感激他。」

「喜……喜歡……他嗎?」

蘇嘉言搖了搖頭,卻又立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喜歡了,」她垂眸,眼中幾分冷寂,「師傅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他,我無法原諒。」

陳梓良聽著,卻是搖頭, 「別……別管我……」

蘇嘉言搖頭,「師傅一生高山景行,到了現在,我這個不肖弟子讓您蒙羞,我無法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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