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進退維谷

吃完之時夜已沉沉,杜岩歌一直看著蘇嘉言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樹影里,才一邊哼著歌一邊回到停車的地方。

蘇嘉言剛剛走到樓下,就聽見一陣清脆的歌聲,晚風裡如小溪清流一般——樓下便利店旁的自動販售機前,一個穿著格子短裙的女生正在往裡投幣。

「君君,你怎麼還沒睡。」

女生今年讀高二,住在蘇嘉言樓下,叫做聶君君。聶君君轉過頭來甜甜一笑,「嘉言姐,請你喝蘋果汁!」說著抬手又摁了兩個按鈕。她從出貨口取出兩隻冰凍的易拉罐,遞給蘇嘉言一隻,將退幣口裡的零錢抓出來,隨意往手裡的粉色錢包里一塞。

蘇嘉言沒有立即打開,見聶君君眼角眉梢皆是喜色,便問:「發生什麼好事了?」

聶君君將蘋果汁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罐,轉過頭來笑著露出兩顆虎牙,「我要和他一起去省里參加作文大賽。」語尾上揚,彷彿能看見附在後面的一顆粉色桃心。

聶君君口中的「他」指的是鄰班的班長,自三年前蘇嘉言解救過月經初潮的聶君君之後,兩個人就成了忘年之交。這個父母離異後跟著父親單獨生活的孩子對她毫無戒心,不加保留地與她分享各種少女心事,儼然將她當做半個親人。

蘇嘉言手指扣住易拉罐的拉環,微一用力將其拉開,笑問:「所以高興得大半夜都不睡?」

「反正明天不上課啊。」

「你爸又留在工地了?」

聶君君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上前來挽住蘇嘉言的手臂,揚起的臉上鼻尖處有一顆明顯的青春痘,「嘉言姐,我今晚能不能去你家睡?」

蘇嘉言洗完澡出來時,聶君君正趴在床上看她的書,聽見腳步聲也不立即回頭,只問:「前幾天看到有個很帥的哥哥在樓下看你家窗戶,嘉言姐你談戀愛了嗎?」

蘇嘉言一怔,半晌之後語焉不詳地「嗯」了一聲,將乾淨的浴巾蓋到聶君君頭上,「頭髮擦乾淨。」

聶君君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問:「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嘉言姐你都不告訴我。」

「最近。」

「我看他開賓士車哦,人也很帥哦,嘉言姐你眼光真好。」語氣裡帶著全然天真的羨慕。

蘇嘉言一時默然。這一點她極其羨慕聶君君,在她這樣的年紀,還可以用「帥」「打籃球超贊」「數學很好」這樣的的字眼將人單純分類,天真得理所當然又無可辯駁。十六歲本就是如此混沌卻又乾脆的年紀,愛恨都天經地義。

蘇嘉言不想多聊傅寧硯的事,說了幾句話將話題引到聶君君喜歡的男生之上。半個時辰後,前一刻還在說話的聶君君下一刻就突然安靜下來,傳來穩定平緩的呼吸聲。

蘇嘉言替她掖好被子,翻了個身,睜眼看著從窗帘縫隙里露出的小片夜空,深藍里衍著深灰,像是畫家信手抹上去的臟顏料。

早起蘇嘉言跑了兩圈步又練了練嗓,拎著熱騰騰的早餐回家,聶君君還在沉睡。她一個人看著早間新聞默默吃著,吃到一半電話響起來。本以為是傅寧硯,卻發現是在國外交流的師兄打來的。

黎昕是蘇嘉言最親的師兄,兩人幾乎同時入戲班,一個唱小生一個唱旦角,平日里其他同門打趣,都稱二人張生鶯鶯。十幾年戲裡戲外相處,黎昕就是除了師傅和懿行之外,她最重視的親人。

「嘉言,猜我在哪裡。」

他用的是崇城的號碼,自然此刻已不在德國,蘇嘉言驚喜道:「你回崇城了?」

兩人倉促聊了幾句,黎昕去給陳梓良打電話,而蘇嘉言則是去訂中午吃飯的酒店。訂好以後才想起傅寧硯說今天要接她過去,她躊躇片刻,翻出傅寧硯的號碼。

那邊過了許久才接,聲音含混不已:「喂。」

「三少,今天中午我要給師兄接風,能不能明天再……」

傅寧硯靜了片刻,聲音清醒了些,「你打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抱歉。」

「如果我讓你立即過來呢?」

蘇嘉言沉默,握著手機有幾分進退維谷的意味。

「嘉言姐,這麼早就和男朋友打電話呀。」正僵持著,君君揉著眼睛從卧室里出來,與此同時,電話那端掛斷了。

蘇嘉言怔了片刻,將手機收起來,對聶君君露出一個笑:「來吃早餐。」

中午時,戲班的人將偌大的包廂坐得滿滿當當。陳梓良來得稍遲,見人幾乎都到了,頓時喜上眉梢。和大家打過招呼之後,就坐到了正中桌子的上席上。他又環視一周,問蘇嘉言:「嘉言,小傅沒來啊?」

黎昕也笑問:「是啊,怎麼沒看到傅先生,我倒想見識見識這個真正的張生呢。」

蘇嘉言尷尬不已,只好撒謊道:「他公司有事,抽不出時間。」

陳梓良嘆道:「那著實可惜,劇院還能開下去全虧了小傅,我都還沒正經請他吃過飯。」

席間傅寧硯的名字每每被提及,蘇嘉言對他幾乎一無所知,被問到細節處就像人贓並獲的小偷,盤問審訊時破綻百出,補了這處又忘了那處,遇到不了解的只好以兩人相識未深搪塞過去,整個過程用膽戰心驚來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過半時,蘇嘉言突然接到了助理鍾凱的電話,黎昕見她神色有異,忙問:「怎麼了?誰打來的?」

「沒事,我出去接一下。」蘇嘉言放下碗筷,飛快地走去洗手間。

那端鍾凱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急促,「蘇小姐,我問你個事。」

蘇嘉言本以為是傅寧硯要找他,聽是不是,便放鬆下來,問:「什麼事?」

「三少一直在發火,摔了幾回碗了,說是買來的雞湯都不爽口,非讓廚子照著你的方法做,蘇小姐你說說看吧,我讓酒店裡的人現弄……」末了又嘟囔道,「他從早上起來一直在輸液,現在還半點東西都沒吃。」

蘇嘉言一怔,「為什麼輸液?」

鍾凱反而驚訝:「三少昨晚就住院了啊,他沒和你說?」

回到席上,蘇嘉言有幾分神情恍惚。黎昕坐在她身旁,自是看得真切,「嘉言,怎麼了?」

蘇嘉言搖了搖頭,「沒事,傅寧硯住院了。」

「住院了還叫沒事?你快過去看看吧,反正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或是黎昕慫恿,或是鬼使神差,傅寧硯住不住院,本是和她沒有半分干係的,然而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進了酒店廚房,開始準備煲湯。

四十分鐘後,蘇嘉言拎著保溫桶到了醫院樓下。躊躇良久,還是上去了。她在病房門口敲了敲門,裡面無人應答,心想或許傅寧硯睡著了,便徑自將門打開。

就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一個杯子忽然朝著她飛了過來。同時裡面傳來傅寧硯冰冷的聲音:「鍾凱,你再糊弄我試試!」

蘇嘉言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下意識退後一步,杯子堪堪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玻璃碴子濺開一地。她立了半晌,待心情平復幾許,才跨過一地狼藉走到傅寧硯床邊,低聲說:「鍾凱不在。」

傅寧硯身影微微僵滯,立即翻過身來,眼中驚喜之色一瞬而逝,「你怎麼來了。」

他右手手臂上纏了一圈繃帶,頭髮睡得極為凌亂,面色蒼白,唇上起了一層死皮,然而眼神依然深邃清亮。

蘇嘉言不答他,只低頭將保溫盒打開,盛了一小碗雞湯遞到他跟前。

傅寧硯一直靜靜看著她的動作,嘴角忍不住上揚。他左手端住碗,看了自己右手一眼,笑問:「我怎麼吃?」

蘇嘉言淡淡瞟了一眼,「又沒骨折。」

「差不多了,醫生說若是傷口開裂就要重新縫一遍。」

傅寧硯見蘇嘉言眉頭微微一蹙,笑意更深:「不過寶貝兒你不願意喂我的話,我只好自己動手了。」說著作勢要抬起右手去拿調羹。

下一瞬蘇嘉言就從他手裡接過碗,拿起調羹,在床邊坐下。蘇嘉言是極不情願的,傅寧硯卻越來越開心,喝完湯又吃了一碗飯。

吃完之後,蘇嘉言打掃了門口的碎玻璃杯,又將保溫盒收拾妥當,之後便有些局促地立在床邊。傅寧硯自然是看出來她想走了,突然伸手將她柔軟白皙的手握住,「嘉言,陪我一會兒。」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取姓喚名,聲調刻意放軟,清越中帶幾分慵懶,竟有種懇求的意味。

蘇嘉言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看著傅寧硯目光懇切,終是沒忍心撒手離開。傅寧硯住的是高級病房,床比較寬敞。他往右邊挪了挪,將左邊空出來一大半,「過來躺著。」

蘇嘉言站著不動。

傅寧硯輕聲一笑,「我都這樣了還能把你怎麼樣。」

蘇嘉言尷尬地咬了咬唇,最終還是依言在傅寧硯身側躺下。傅寧硯左手環住她,親了親她的額頭,笑問:「你怎麼不問我是怎麼受傷的。」

蘇嘉言閉眼,聲音淡淡的,「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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