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蚌傷成珠

薛忱望著那一人一騎消失在暮靄之中,悵然地嘆了一聲,心情沉重地回了碧蘿峰。

草廬空空,寂無聲息,不見薛蘅的身影。

薛忱默默地坐在墓前,看著夕陽一點點下落,忽然開口道:「三妹,明遠走了。」

「他請我轉告你——」他望著如血般瑰麗的雲霞,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是軍人,也是謝家的人,所以他必須要走,請你一定要等他回來。即便、即便他不幸戰死沙場……他的魂兒也一定會回來找到你。」

身後的松林中,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但仍沒有人走出來。

薛忱輕輕嘆息一聲,轉動輪椅離開了碧蘿峰。

待天色漆黑,薛蘅才慢慢地從松林中走出。她在墓前靜立許久,然後緩緩地坐倒在地上,靠著墓碑,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風沙吹過千里大漠,慘淡的夕陽照著血流成河的大地。戰旗散亂在地,輜重傾覆,車輪偶爾無力地滾動。

滿目都是屍體,蒼鷹在頭頂盤旋,時刻準備衝下來攫食死人的血肉。

狼煙仍在滾滾燃燒,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掙扎著爬起來,對著夕陽喃喃地叫了聲,「蘅姐……」又重重地倒下。

俊朗的面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透出死亡的顏色。失血過多的唇角再也彎不出讓她心跳的弧度。一陣白霧捲來,他的身軀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生生世世,永無相見之日……

「明遠!不!」

薛蘅驚呼道,猛地睜開雙眼,驚惶四顧。周遭星月靜寂、夜蟲啾啾,自己還依坐在墓碑前。

——我的魂兒,總會回來見蘅姐,求得她的原諒。

夜風中,她冷汗直冒,身體控制不住地輕輕戰抖起來。

夜色深沉,薛蘅在孤山的山峰間疾走,不知不覺中上了主峰,站在天清閣前。閣門上碗口大的銅釘在燈籠照映下閃著幽暗的光芒,她卻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走入曾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夜風拂動,閣後天一樓屋檐上的銅鈴丁當作響。薛蘅繞過了天清閣,來到了天一樓。

天一樓乃天清閣重地,存放著大量的珍貴典籍,現下由啞叔看守。頂層則存放著歷代閣主的著作及手札、信件,除了閣主,旁人不得擅入。薛蘅避開啞叔,悄然登上了頂層。

夜風拂動銅鈴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戰馬嘶鳴,她靠在頂層的窗檯前,抱住雙膝,閉上雙眼,但覺心亂如麻。

她索性站了起來,在樓中踱了幾步,視線忽然停在屋角幾口黑漆箱子上,不由起身走了過去。這幾口箱子裡面均是薛季蘭生前的著作、手札、信件和最喜愛的書籍。薛季蘭過世後,薛蘅將這些東西都收在了這裡。

此時,她忽然心中一動,便擦燃火摺,點亮油燈,打開箱子,將箱中的書札逐一取出來細看。睹物思人,看著這些發黃的紙張上熟悉的字體,薛蘅不禁眼眶濕潤。

她又重新把母親的遺物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到了最後一口箱子時,她忽然覺得那箱子的厚度有點問題,敲了一下箱板,發覺聲音有點異樣,再仔細察看了一下,揭開箱板,下面竟是一層暗格。暗格中用防蟲的油布包裹著一些東西。

薛蘅好奇心起,究竟是什麼東西,娘要藏在這箱子的暗格之中呢?

她解開油布,裡面包裹著的竟是一疊信札。信札整齊地堆成一疊,最下面的信封邊沿已經發黃褪色,而最上面的一封則較新,看來是依年代疊好收藏的。

薛蘅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寫著「天清閣薛季蘭閣主親啟」,左下角署名是「方道之」。薛蘅再粗略翻了翻下面的信,每一封的署名都是「方道之」。

她心中不禁泛起疑雲,從未聽娘提過她與方道之有書信來往,而且這幾口黑漆箱子是薛季蘭過世之前一個月才備下的,她那時已經十分虛弱,竟還將這些信這麼嚴嚴實實地藏好,難道有什麼隱情?

她一時按捺不住,抽出了信箋。

「薛先生如晤:今日往青雲寺與智惠方丈參禪,歸來即收到先生來鴻,在竹林枯坐一夜,提筆回信,忽淚濕衣襟。佛曰人生七苦,吾不知參透幾苦。先生將西行,吾尚顛沛於塵世,不知何時方得解脫。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先生豁達,七苦皆能放下。惟願十年後,吾能相從先生於泉下矣。先生之女阿蘅,吾定會儘力照拂,勿念。」

薛蘅看了看信末的時間,是薛季蘭過世前一個月收到的。看來是薛季蘭知道將不久於人世,給方道之寫了封信,托他照拂自己,方道之再回了這封信。

只恨當年冥頑懦弱,誤人誤己,致有今日之苦——是何意思呢?

她又將最底下那封發黃的信抽了出來。這封信卻極平常客套,是當年薛季蘭承繼閣主之位時,方道之寫給她的賀信。

薛蘅按著時間順序,將後面的信逐一抽出細看,慢慢地呆住。

信中話語都平淡如水,未見什麼私情,但字裡行間卻讓人平生無限惆悵之感。方道之在學問上有何新的見解,或作了一首新詩,都會在信中細細道來,有時他也會就時政諮詢一下薛季蘭的意見。從他的話語中可以揣測,薛季蘭也不時向他請教遇到的疑難,或很高興地告訴他,天清閣有什麼新鮮的事情發生,就連她新培育了一盆雙葉蘭,也曾向他傾訴。

薛蘅怔了好一會兒,又繼續翻下去。翻到乾安三年的信件時,她的手停住了。那一年,她十歲,剛到孤山。

果然,在一封信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先生為其所取名字甚佳。芳草披離,蘅有香魂。雖生僻野,素性堅韌。能為靈藥,治病救人。松竹秀茂,高下難分。惟願此女能於創痛中成長,他日得成大器,不負先生之期望矣。」

薛蘅把信貼在胸口,淚盈於睫。

她將剩下的信一一細讀,忽然發現最後一封竟是薛季蘭的字跡。仔細一看,才知這是薛季蘭在過世之前寫下的、未曾發出的最後一封信。

「方先生如晤:昨夜忽夢先師,先師宛若生前模樣,仍問:季蘭,你可想好了?醒來淚濕衣襟,知大限將至。回首一生……」

信寫到這處,字跡凌亂,又有墨圈將後面的話塗去。信的右邊,重重地寫著一句「老來多健忘!」

最後一個「忘」字收筆一點,是滴落在紙上的一滴濃墨。墨跡宛如淚水,在信箋上洇染開來。

薛蘅將信札抱在懷中,怔怔地看著一豆燭火,只覺胸中如遭鈍刃鋸磨,隱隱作痛。

老來多健忘。薛蘅記得,下句是:

惟不忘相思。

「娘……我該怎麼辦?」晨曦下,薛蘅坐在墓前,望著墓碑,心頭一片惘然。

她不時抬頭看一看山路,隱隱期盼薛忱前來,可三日過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倒是天清閣方向數次傳來召集長老的鐘聲。

她不知閣內發生了什麼大事,每次走到松林邊,又遲疑地停住腳步。直到第四日黃昏,才見到薛忱的身影。

薛忱在墓旁坐下,拍了拍身邊的草地,面色凝重,彷彿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薛蘅坐在他身邊,他凝望她片刻,輕聲道:「三妹,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娘對我們說的話嗎?」

薛蘅一愣,不知他此刻為何要問起這個,但還是答道:「記得。娘說:以後你們就是手足,有什麼事,都要一起擔當……」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你記得嗎?」

薛蘅遲疑了一會,道:「你問娘:那她也會姓薛嗎?娘說是,你們都姓薛,都是我的兒女。」

薛忱深深地凝視著她,柔聲道:「三妹,娘去世的前幾天,把我喚到她面前,對我說了一番話。」

薛蘅心頭一顫,雙目微紅地看著他。

「娘說:阿忱,娘就要走了,其他的人娘都不擔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蘅。娘既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又希望她能夠想起來。她若是想起來了,……或者,即便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但當她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時,阿忱,你就將這封信交給她。」

薛忱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到薛蘅面前。

薛蘅手指顫慄地接過信,一時竟沒有勇氣將信箋抽出來。薛忱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抖抖索索地抽出信箋,慢慢地展開。

阿蘅:

若有日此信開啟,定是你遭遇異常艱險為難之事。

當初阿娘以天清閣重任相托,實在是出於無奈。阿娘自任閣主以來,精力多在尋找寰宇志,於天清閣發展實在建樹不多。本想寰宇志事一了,便履行閣主最重要之革故鼎新一責,無奈天不假年矣!我走後,重擔便落於你身上,每思及此,阿娘便深感愧疚。

阿娘亦是女子,深知身為女子當家之難處。但諸兒女中阿勇急功好利,性情偏狹,難當大任。阿眉眼界心胸不廣,阿定年紀尚幼,阿忱又身有殘疾,皆非閣主合適人選。其餘各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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