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幸有心事難成灰

天色是逐漸暗下來的,當濃雲變成黑雲,一道閃電划過,緊接著是幾聲炸雷,暴雨便嘩嘩地落了下來。

雨下了一整天,黃昏時還未停歇。浮邱山腳下一座小小的酒肆內擠滿了躲雨的人。由於浮邱山是西部十三州去往京都的必經之路,前後三四十里又沒有集鎮,這裡便成了行路客必進的打尖之處。

行路客帶進來的泥濘使客棧內十分濕滑,掌柜不時地囑咐夥計,將飯菜端給客人時要特別小心。店裡有客人喝醉了,拍著桌子吵了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忽有人失聲道:「女鬼!」

此時正是陰陽交替時刻,又恰有一道閃電劈過,心氣不穩的人便嚇得尖叫一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看向客棧外。

滂沱的大雨中,依稀可見街道上有一個身影。從身形看是一個女子,但她走得極快,遠遠看過去竟象在雨霧裡飄。女子的頭髮散亂地披在肩頭,偶爾被狂風一吹,在空中凌厲地撒開。

想起浮邱山曾經有過鬼的傳聞,客棧內的人都緊張得心「呯呯」亂跳。掌柜的開始牙關打顫,「不、不會真的是、是女鬼吧?」

那「女鬼」飄到客棧前,直直地轉過頭來,便有人嚇得「媽呀」一聲,鑽到了桌子底下。但隨即眾人也看清楚了她並不是「女鬼」,而是一位被暴雨淋得渾身濕透、雙唇慘白、面無人色的藍衣女子。

藍衣女子沒有走進客棧,繼續在大雨中直愣愣地疾步向前走。

正在客棧內避雨的一名老嫗搖頭嘆息,「這姑娘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了?可憐年紀輕輕的……」

眼見那藍衣女子就要消失在黑沉沉的雨霧之中,她身形忽然搖晃了一下,軟倒在泥濘之中。

客棧內的人來不及發出驚呼,便均覺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黑影掠向藍衣女子,將她負在肩頭,片刻又閃回客棧前。

這是一個身著黑色衣裳的年輕男子,他丟出一錠銀子,吩咐掌柜,「兩間上房,去幫我請一個大夫!」

薛蘅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之中,渾身打著冷戰,身邊有人在說話,聲音依稀有些熟悉,她卻不想知道那是誰。

「大夫,您看嚴重嗎?」

「這位姑娘淋雨太久,染了風寒,而且她似是受了什麼重大的打擊,心脈極不穩定。我先開幾帖葯,試試吧。」

「多謝大夫。」

薛蘅不想喝葯,可有人捏開了她的牙關,苦澀的葯順著喉嚨滑下,她逐漸失去了知覺。再睜開眼的一剎那,她木然地轉動眼珠,看清床邊的人,又閉上了雙眼。

「薛閣主,你這是何必呢?」一襲黑衫的呂青抱著雙臂,輕輕地嘆了聲。

薛蘅不想說話,仍然閉著雙眼。

呂青道:「薛閣主,在下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但在下皇命在身,需得保住閣主的性命。多有得罪,閣主莫怪。」

薛蘅毫無血色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厭倦,仍然闔著雙眼,並不開腔說話。

呂青也不在意,從袖中掏出一塊魚符,道:「薛閣主,你的衣服已經濕透,我請老闆娘幫你換過了所有的衣衫,這塊魚符是你原來衣服里唯一的一樣東西,現在原璧歸趙。」他將魚符放在床邊的黑漆凳上,輕輕嘆道:「若一心求死,又何必在乎這塊小小魚符?這是故薛先生留給你的吧,唉,真正可惜了她的一番心意。」說罷,便輕步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窗外密雲急雨,打得屋瓦啪啪作響。薛蘅睜開雙眼,慢慢地坐起來。她拿起魚符,輕輕地轉過來,魚符內側篆刻著一個楷體的「蘅」字,這是天清閣閣主才能持有的魚符。

她定定地望著那個「蘅」字,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到天清閣的第七個月,薛季蘭把著她的手,一筆一划,教她寫下一個「蘅」字。

——蘅,生長在野地上的草。杜蘅為葯,蘅蕪為香。

薛季蘭輕柔的話語猶在耳邊。薛蘅將魚符攥在胸前,怔怔出神,兩行淚水從眼中滑落下來。

呂青繼續跟著薛蘅,見她一路西行,沒有再故意淋雨,或跑到孤崖上徹夜吹風,慢慢地放下心來。

行得幾日,路邊的風景越來越眼熟,呂青見到了孤山附近的雙雁村,知道薛蘅要回天清閣,這才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可到了那片桃林後,薛蘅並沒有上天清閣所在的主峰,而是折向主峰東面的碧蘿峰。碧蘿峰並不高,但極幽深僻靜。約摸小半個時辰後,薛蘅走到一座茂密的松樹林邊。

青松掩映下有一座麻石砌成的墳墓,墓前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先妣薛氏季蘭之墓」。 呂青這才知道這裡是天清閣上代閣主薛季蘭的墳墓,不知為何她竟沒有葬在天清閣歷代閣主安葬之處龍泉谷,只在這不起眼的碧蘿峰建了一個小小的墳墓。他見薛蘅在墓前跪下叩頭,忙也上去叩首為禮。

薛蘅卻在墓前一直跪著,直到冷月當空,她才站了起來,到林中尋了些果子吃了,徑自在墓邊的草廬中睡下。

呂青見這草廬略顯簡陋破蔽,料想應當是薛季蘭剛過世的第一年,子女在此守墓所居之處。他有命在身,不敢失了薛蘅蹤跡,只得在林中一棵大松樹上尋了處較平整的枝椏,看著東面夜空中漸漸亮起來的繁星,取出一管竹笛,幽幽地吹了起來。

他以為薛蘅在薛季蘭墓前不過呆上幾日便會回天清閣,誰知她卻一直住在草廬之中,飲山泉、食野果,渾無迴轉天清閣的意思。

她總是一整日呆坐在薛季蘭墓前,神情木然,一言不發。晚間睡在草廬,縱使春夜清寒,她也不蓋被氈,只在草堆上和衣而卧,瞪著眼睛直到天明。

這碧蘿峰幽深僻靜,鮮有人來。偶有天清閣的弟子往這處來尋野物,以薛蘅之武功,早早便聽見避開,半個月下來,竟無人得知她回到了孤山。

這日滿山瞑色、倦鳥投林時,薛蘅剛從墓前站起,忽然神色微變,躍上墓邊的一棵松樹,隱起身形。

山路盡頭,薛忱正費力地推動輪椅往墓前而來。由於薛季蘭遺命要葬在碧蘿峰,當初修繕這條山路時薛蘅便考慮了要方便薛忱前來祭掃,遇有上坡處均設了機關拉索,但儘管如此,到得墓前,薛忱還是累出了一身大汗。

薛忱在墓前叩首後,環視松林,大聲喚道:「三妹!」

雲山茫茫、松林寂寂,只有他的呼喚聲在悠悠迴響。他再焦慮地喚了數聲,頹然坐在輪椅上,怔怔地望著墓碑。

薛蘅藏在松枝間,眼眶逐漸濡濕,但她始終沒有勇氣分開枝葉,走到薛忱的面前。

薛忱終於失望地離去,夜幕低垂,薛蘅仍獃獃地坐在松樹上。她靠在樹上,疲倦不堪地閉上眼睛。

次日黃昏,山路盡頭又有了動靜,薛蘅忙又藏起身形,來的卻是薛定。他在薛季蘭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後,爬上了松林中最高的那棵松樹,瞧他的樣子,竟是要去掏那樹頂上的一個鳥窩。

眼見他如猿猴般攀了上去,卻在指尖快要夠到鳥窩時腳底一滑,「唉呀」一聲,身形直栽下來。

薛蘅本能下不及思索,身形電射而出,右袖一拂,在薛定屁股快要著地時將他身軀兜住,輕輕一送,他便穩穩地站在了地上。

薛定笑嘻嘻地回過頭來,面上殊無訝色,「三姐。」

薛蘅知道上了他的當,露了行蹤,冷哼一聲,正要叮囑他幾句,忽然身軀一僵,只見山路盡頭,薛忱正往墓前而來。

薛蘅知道定是薛忱猜到自己呆在這裡,讓薛定前來相誘,她心中一慌,轉身便欲跑開。

剛踏出一步,便聽到薛忱焦灼如焚的呼喚聲,「三妹!啊……」後一聲卻是驚呼,伴隨著他摔倒在地的聲音。

「三妹!」薛忱伏在地上,急急喚道:「三妹,你、你連我也不見嗎?」

薛蘅心中一慟,腳步便如釘住了一般。耳聽得薛忱的喘氣聲越來越劇烈,她終於轉過身來,與薛定合力將他扶至墓前。薛忱三叩首後,拍了拍地面,二人分別在他身側坐下。

薛定轉動著烏溜溜的眼珠,說:「三姐,你別躲了,我們都知道你回來了。」

見薛蘅默不作聲。薛定又拍拍胸脯,氣壯山河地說道:「三姐你別怕,有我呢。誰敢欺負你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阿定」,薛忱輕聲道,「你別聒吵,讓三姐安靜一下吧。」

薛定怏怏地坐了片刻,便似猴子一樣扭來扭去。薛忱一拍他的背脊,「去玩吧,記住:不管誰問你,你都說沒見過三姐。」

薛定正挂念著自己剛擺下的新陣形,聞言「嗖」地一聲跳起,片刻便消失不見。

呆坐了許久,薛忱輕輕地嘆了口氣,「三妹,再過十多天,便是娘的忌日……」

薛蘅看著墓碑,一言不發。

薛忱有心相勸,但看薛蘅情形,竟是一副心如死水、萬念俱灰的模樣,千言萬語便不知要如何說起。他只得勉強笑了笑,將話題岔開,「我們不在的這段日子,阿定差點就將天清閣都拆了。山下的桃花陣,他拆了又擺、擺了又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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