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誰無痼疾難相笑

粗重的呼吸,陌生的氣息,悍厲的鉗制……

薛蘅幾欲窒息,零碎的片段,一幕接一幕,從腦海呼嘯而出,擊得她天旋地轉。

微微張開著的眼睛看出去,是謝朗身後的檀木雕花窗。木窗的角落處雕著一隻蝴蝶,那是一隻巨大而醜陋的蝴蝶,有著長長的觸鬚,它那雙邪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她……

薛蘅尖叫一聲,拚命推拒。可謝朗抱得更緊了,掙扎中,她用力咬上他的唇,一股濃重的腥甜,在兩人的唇齒間擴散開來。

謝朗雙臂一軟,怔怔地後退兩步,薛蘅也踉蹌地依在門邊的花杌上。

「你……」他吞下口中的腥甜,喃喃地說,「你的心裡果然沒有我,只有那個姓張的……」

薛蘅面如死灰的抬起頭來。謝朗看著她,心中有一刻躊躇,可腳後跟的那條毒蛇,沿著背脊飛快地往上爬,在他後頸處狠狠地咬下。

他低頭看著她,憤怒地笑了,「既然你已失身於他,為何昨天不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為何還要我來背這個罵名?!」

說完,他大力拉開門,沖了出去。

薛蘅如木雕泥塑一般,依著花杌滑坐在地。

當錯金香爐里的香終於燃成灰燼,她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撲到妝台前。她手指顫慄著,將凌亂的頭髮撥至耳後,慢慢地將右耳向前翻。

銅鏡中,依稀可見,耳朵後有一條極細微的印痕,細微得若不是她竭力睜大雙眼便看不出來。

她扶著妝台,慢慢地滑坐在冷硬的青磚地上,眼淚象泉水一般湧出來。

她止不住地哭泣,似乎要將積蓄了十多年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傾泄出來。

十多年來,她一直做著一個噩夢。這噩夢,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讓她的心裡充滿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憂傷、焦慮、惶恐與自卑,還有濃重的被遺棄感和……罪惡感。

這種感覺,讓她一直深深地厭惡著自己。她住在最簡陋的竹廬,穿著最粗糙的衣服,夜以繼日的練功讀書,做閣中最出色的弟子……只有這樣,她才能暫時地壓下心頭的那塊陰影,才覺得自己有資格在陽光下呼吸。

一直以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個噩夢,為什麼總是有著一種憂傷恐懼的感覺糾纏著自己。她沒有辦法象薛眉她們一樣在長輩面前撒嬌歡笑,也沒有辦法和除了薛忱以外的男子稍有接近。

她總覺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失了什麼,可又隱隱覺得,將缺失了的東西找回來的那一天,她將會失去更多。

她也曾想探知這是為什麼,可每次有了這個念頭,那種如影隨形的恐懼便會襲上心頭,令她失去了揭開包在心房外那層堅硬的外殼的勇氣。

可這一刻,她全明白了,全想起來了。

她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哭得肝腸寸斷,淚水浸透衣襟,洇濕了青磚地面——

夜深沉,三更的梆鼓聲悠長地在街道上迴響。

謝朗在夜幕下遊盪,偌大的涑陽,他不知該往何處去,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那直入骨髓的傷痛。

月光清冷,似乎在嘲笑他做了一個虛幻的夢。

蘅姐,你的心真狠啊。不不,你有心嗎?

嘴唇被咬破的地方,還火辣辣地疼痛。他在涑陽城空寂的街道上拚命地奔跑,待跑到雙腿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他發現自己來到了北塔山下。

幽幽夜色下的北塔,象一支長茅無聲地指向夜空。他提著如鉛般沉重的雙腿,爬上北塔的頂層。

他在塔頂石窗的石台上躺下來,甚至沒有將石台上的積雪拂掉。夜風將他的袍子吹得獵獵作響,似乎隨時會乘風而去,他忽然希望這風也將自己捲走,卷到荒無人煙的地方。

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他會從一開始就在心裡尊她為「師叔」;會拖著呂青一起跳下那石橋;會在受傷後聽從她的安排,讓她一個人上京。他不會對夢魘的她充滿了好奇;不會跳入河中,只為撈回那兩盞河燈;不會因為能改口叫她「蘅姐」而暗中欣喜;更不會因為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而心頭狂跳……

她是清高孤傲的一閣之主,他是春風得意的駙馬郎。他們,本就是天上的參商二星,永遠不應該有任何交匯的可能。

一切可以結束了。

當東面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魚白色,凍得幾乎僵掉的謝朗「啊」地大叫一聲,猛然坐起,不停抓著凌亂的頭髮,將疼痛欲裂的頭埋在掌間。

枯樹上棲息的寒鴉被他的叫聲驚得成群飛起,過了一會,空中傳來數聲熟悉的雕鳴。謝朗木然地抬起頭來,大白和小黑幾乎同時落在石台上。它們並著肩,親熱地來啄他的衣裳。

謝朗獃獃地看著小黑,正想一腳將它踢開,塔下傳來薛忱惱怒的聲音,「裴姑娘,麻煩你幫我把他揪下來!」

謝朗凍得全身發麻,裴紅菱沒費什麼力氣,便將他拖到了北塔下。

「三妹呢?!」薛忱厲聲而問。

謝朗斜靠著石塔,並不看他,冷冷道:「不知道。」

薛忱急了,「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薛忱守了薛蘅半夜,直到天快亮時實在撐不住,才去睡了一覺。還沒睡醒平王便來敲門,他想起薛蘅的叮囑,給平王號了脈,仔細詢問一番,覺得事有蹊蹺,正想過去找薛蘅商量,侍女慌慌張張地跑來,向平王稟報:薛閣主和謝將軍不見了。

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為謝朗又帶著薛蘅跑了,可平王向來謹慎,仔細問了侍女一番。侍女們當時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較淺,朦朧中隱約聽到隔壁房中謝朗和薛蘅似乎起了爭執,然後便似乎聽見房門砰地關上的聲音。

薛忱一聽,五內俱焚。他只得趕回謝府,帶上小黑,又請裴紅菱指揮大白,讓它們在空中尋找薛謝二人的蹤跡。尋了一天一夜,這才在北塔發現了謝朗。

這刻謝朗的表情和語氣加劇了薛忱的擔心。他耐著性子問道:「明遠,三妹到底去哪裡了?我有急事找她。」

謝朗仍不看他,冷哼一聲,「她去哪裡關我什麼事?她是天清閣閣主,交遊廣闊,有那麼多的江湖朋友,誰知道她又去見哪個張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嗎?為什麼來問我這個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薛忱氣得冷笑,片刻後,忍不住說道:「不相干的人,她會為了替你洗冤,差點連命都丟了?!」

謝朗一愣,半晌,冷冷道:「那隻不過是陛下下了聖旨,她忠心耿耿辦事罷了。」

「喂!謝朗!你是發神經,還是良心讓狗吃了?!」裴紅菱終於聽不下去了,指著謝朗大罵。

薛忱涵養再好,這刻也捏緊了拳頭,冷聲道:「啞叔,麻煩你幫我揍醒這狼心狗肺的小子!」

啞叔「啊啊」應著,將薛忱放下,大步過來,一把將謝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謝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凍了大半夜,無力反抗,被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連步後退。

還沒等他站穩,啞叔的雙拳又連環擊來。謝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啞叔最後一拳擊得向後直飛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開「千斤墜」功夫,雙足牢牢地釘在地上,才免去一厄。

他急怒下大聲說道:「她心裡根本就沒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還是去找那張若谷也好,又與我有何相干?!」

啞叔氣得攥緊拳頭,便要再打。薛忱怒道:「啞叔!不用打了,不值得!」

啞叔憤憤地退回薛忱身邊,裴紅菱對著謝朗「嘖嘖嘖」地連連搖頭,「謝朗,你太讓人失望了。」

薛忱盯著謝朗,直看得他頭皮發毛,末了才冷冷地說道:「她是怎麼待你的,你摸著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謝朗張了張嘴,又緊緊閉上。

薛忱不再看他,道:「啞叔,我們走!」他一聲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頭。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謝朗,又看著小黑,滿是不舍之色。

小黑跳下薛忱的肩頭,飛掠向大白,薛忱一聲厲喝,「小黑!」小黑嚇得一拍翅,在空中轉了個圈飛回來,跟著薛忱往山下飛,只是不時回頭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聲。

裴紅菱撫摸了一下煩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謝朗一眼,恨聲道:「你吃錯藥了不成?!」說罷,急急提步,追向薛忱,「喂!等等我!」

啞叔奔得極快,裴紅菱怎麼也追趕不上,眼見就要失去薛忱的影子,她急得腳下一踉蹌,跘倒在雪地中,啃了一口的雪泥。

「死薛忱!新人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不用我指揮大白了,你就這樣對我,沒良心!」她氣得吐掉口中的雪泥,拍著膝蓋上的雪漬,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

剛站直,抬起頭,正對上薛忱溫和的眼神。

她的心「咚」地一跳,啞叔的面容也看不清了,遠處的屋舍、近處的樹木都是模糊一片,只有他清俊的面容在無限放大——

「……裴姑娘!」

薛忱喚了幾聲,裴紅菱才回過神來,忽然間連脖子都紅了,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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