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心似指南石

宣徽殿中,景安帝手指輕叩著御案,沉吟不語。

德郡王背心冒了一層細汗,垂手站立,不敢出聲。

景安帝終於下了決斷,緩緩道:「德郡王、左寒山鎮守宣徽殿,任何人不得入內。祖韋守玄貞門,鄧九公巡視內廷,但有異動,一律殺無赦。后妃以明波渠為界,不得擅越。

「方直領羽林軍,殷國光領禁軍,張汝的隆慶軍調至西山京營駐地,均由德郡王持虎符調動。並諭:因故太皇太后陰誕,著弘王、雍王、平王、慎王閉門齋戒,為故太皇太后祈福三日,不得出府,紫辰司負責暗中監視。」

德郡王領了旨,卻沒有動,他在等著景安帝最關鍵的一道旨意。

景安帝眼神複雜,許久才握了紫毫筆,在黃綾上一筆一划地寫著。寫罷,他看了片刻,握著玉璽的手微微有點顫抖,終還是用力蓋下。

他將黃綾捲起,放在金絲楠木盒子中,再將盒子四方的青銅搭件「啪」地扣上,放入內殿的暗格之中。

景安帝負手踱到窗前,凝望著清寒的薄霧,輕聲道:「四叔,當年皇兄駕崩,若沒有您主持大局,朕只怕無法順利繼位。這次,朕又要將大殷江山和朕的子孫,託付在您手上。」

「臣萬死不辭!」德郡王深深地叩首。

「等兵馬調度好了,就宣二位薛先生進來吧。」景安帝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陛下,您處於發病初期,所以只需服食一顆丹丸。服下琅玕華丹之後,陛下將會有一夜的昏迷。在這期間,臣等將用針灸催動藥性,為陛下打通淤滯的經脈,再用藥湯持續將陰滯之氣逼出體外。陛下醒來後,再服一段時間的葯,將不再受手足發麻、頭暈目眩、行動不便之苦。」

景安帝見薛蘅的敘述與《內心醫經》上所記載的絲毫無誤,自喉間威嚴地「嗯」了一聲,又淡淡道:「一切有勞二位先生。」

薛蘅與薛忱互望一眼,微微點頭。薛蘅打開紫檀木匣子,取出色如流火的朱紅丹丸,薛忱則輕輕地打開藥箱,取出一套三十六針的銀針。

宣徽殿外,德郡王負手站於階下,遙望著早春微寒的夜色。

明月依稀,星光微茫。

涑陽城籠罩在無言的黑暗之中,夜風刮過空蕩蕩的街道,朱門緊閉,間或有更梆聲響起,引發一片狗吠之聲,又慢慢地平靜下去。

待明月西沉、星垂四野,東邊露出淡淡的魚肚白色,有人「吱呀」開啟門扉,大殷帝國京城熱鬧喧囂的一天又拉開帷幕。

沒有人知道,森嚴的皇宮中,宣徽殿內外的幾個人度過了怎樣一個緊張不眠的夜晚。

德郡王守了一整夜,漸漸有些不安,在殿外焦燥地踱步。一片死寂之中,殿門被「嘎嘎」拉開,他猛然回頭,心臟彷彿猝然停止了跳動。

此時已是晨曦微露,薛蘅的面色如同東面魚白色的天空,嘴唇微微顫抖,「郡王,幸不辱命。」

德郡王大喜,沖入內殿。薛蘅回身將薛忱推出來,二人知道景安帝和德郡王必有密談,但又可能隨時有召,不敢走遠了,便在拾翠亭中靜靜等候。

「陛下感覺如何?」

景安帝動了一下十指,「麻木的感覺確實沒有了。」

「恭喜陛下!」

景安帝披上龍袍,舒展了一下雙臂,這一刻有著病痛盡消的暢快。他微微笑道:「有勞四叔了。」

德郡王忙自袖中取出虎符,雙手奉還給景安帝。景安帝收了,默然片刻,道:「依四叔之見,薛氏二人,如何處置?」

德郡王暗自打了個冷戰,斟酌著答道:「陛下,可以命薛蘅煉製足夠的丹藥後交出丹方,薛忱傳授太醫院針灸要訣。只是薛蘅天縱奇才,臣怕日後此病症再有變數,還需她對症尋方。」

「嗯。她倒是個忠心的,只是……」景安帝踱到窗邊,遙望著正在拾翠亭中靜靜站立的薛蘅,低聲道:「四叔,朕收到紫辰司密報,天清閣各系長老齊齊下山,正往京城而來,天清閣將有劇變。」

「陛下,得保住薛蘅才行……」

景安帝為難地道:「若是其他的事還好辦,但這等涉及失貞通姦傷風敗俗之事,又是他們閣內事務,朕還真沒有辦法插手。現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朕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啊!」

「可萬一事情鬧大,薛蘅身敗名裂,她有個想不開……」

景安帝沉吟了許久,道:「四叔,你自僕射堂抽調人手,暗中跟著薛蘅,不管發生什麼事,保住她的性命,但其餘事情,不用插手。」

他又冷聲道:「謝朗這個不成器的!辜負了柔嘉一片深情不說,還惹出這麼大麻煩!朕已警告了謝峻,看他這回還不管好他的兒子!」

德郡王領旨離去,宣徽殿中再無旁人。景安帝踱到內殿,打開暗格,取出金絲楠木盒子里的黃綾詔書,展開看了許久,將黃綾投入炭盆之中。

黃綾慢慢地吐出火舌,在室內繚繞出一道裊娜的青煙。景安帝的雙眸在這青煙之後閃著深刻的光芒。

他低低地嘆了聲,「還是……看看再定吧。」

謝朗那日回家後,擔憂薛蘅傷勢,整夜都睡不安穩,翌日一大早便趕往太清宮,可羽林軍還是不讓他進去。問起薛蘅,只道薛先生在宮內為陛下閉關煉丹,外人不得干擾。

他見不到薛蘅,便跟丟了魂似的,更何況昨天還有未說完的話,心中更是如同時刻被貓爪子撓著,十分難受。

在太清宮外徘徊了大半日,他怏怏回到謝府,剛進大門,便見小武子貓腰躲在照壁邊的常青矮樹後,對著自己殺雞一樣的瞪眼抹脖子。

他隱覺不妙,正想偷偷溜回毓芳園,管家已看見了他,恭恭敬敬地彎腰,「少爺,老爺在治德堂,叫您回話。」

謝朗無奈,只得丟了個眼色給小武子,整了整衣衫,踏入治德堂。正中的太師椅上,一襲醬色府綢道袍的謝峻正襟危坐。兩邊站了一地的家僕,個個垂手而立,噤若寒蟬。

謝峻象木頭人一樣毫無表情,看得謝朗頭皮發麻。他咽了口唾沫,跪在青磚地上,叩頭道:「孩兒給爹請安。」

謝峻一言不發,謝朗只得繼續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他偷偷往外瞟了一眼,正看見小柱子躲在治德堂外的一棵大樹後,對自己做了一個手勢。

由於是倒過來看的,他一時沒有領悟到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忽聽謝峻冷聲道:「去哪裡了?」

「孩兒去了太清宮,看看蘅……師叔傷勢好得怎麼樣了。」

謝峻眉棱一聳,便待發作,握起茶蠱時又猶豫了一下。他剋制住滿腔的怒火,放緩了聲音道:「爹知道你感激薛閣主的數次救命之恩,這才天天去探望她的傷勢,但薛閣主傷勢已經大好,又正為陛下煉丹,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去探望她了。還有,薛閣主雖然年輕,但她是你師叔,也是一閣之主,地位尊崇,你以後見了她,不得沒大沒小地胡鬧!你馬上就要和公主成親,要注意檢點自己的言行舉止,免得惹人非議!」

謝朗沉默著,沒有回話。

謝峻語氣便嚴厲起來,「聽見沒有?!」

「爹……」謝朗猛地抬頭,滿面懇切之色,「我不想和公主成親,我另有意中之人,求爹成全。」

謝峻想起今天散朝後,景安帝將自己單獨召到宣徽殿後不留情面的訓斥,氣得抓起茶蠱往地上狠狠一摜,上來重重地摑了謝朗兩個耳光,又一腳將他踹翻,厲聲道:「進宮向陛下退婚,當著陛下、娘娘和公主的面,說什麼……愛慕蘅姐,這都是真的?!」

謝朗被踹得翻了幾個滾,又爬起來,直挺挺地跪著,望向謝峻,目光毫不退讓,「是。爹,我是不會娶公主的,我只想娶蘅姐……」

「畜牲!」謝峻氣得兩眼發黑,在太師椅前轉了幾個圈,才想起自己要找什麼,連聲喝道:「家法!家法!」

「孽畜!你娶不娶公主?!」謝峻的怒吼聲夾雜著板子重重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不娶!」

「娶不娶?!」

「不娶。」

「娶不娶?!」

「不……娶……」

治德堂外滿地的家僕耳聽著謝朗倔犟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鼻樑上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可太奶奶今天在四位姨娘的陪同下去了護國寺進香,薛忱去了太清宮,找不到可以勸阻的人。

小武子急得雙手直搓,忽地眼睛一亮,直奔向秋梧院。

裴紅菱被他拖得踉踉蹌蹌,嚷道:「你們家那位黑面老爺,我可不敢惹。謝朗皮厚實,挨幾棒子沒事的。」

「姑奶奶,你不知道我家老爺的脾氣,打起來真是不管死活的。您行行好,少爺若被老爺活活打死了,那可不止一條人命!老祖宗會受不了這個刺|激的。」小武子哀求道。

「這倒是。」裴紅菱忙往治德堂趕,她咣啷一聲推開門,叫道:「謝朗,你答應帶我去天牢看大哥的,還在磨蹭什麼?!」

伏在板凳上的謝朗,屁股早已血肉模糊,就連謝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