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十招

十二月十九,涑陽北郊。

本是冰雪封山的季節,紫池山上卻傳來了吆喝獵犬的聲音,不時有人影在雪丘上移動,不多時,人聲更盛,獵犬將一頭獐子從林間趕了出來。

眼見隨從們將那頭獐子圍得嚴嚴實實,腰懸寶劍的姚奐看著那獐子在作垂死的掙扎,眼中透著絕望的光芒,忽然間便失了射獵的興趣,垂下弓箭,怏怏道:「放它走吧。」

隨從們雖不明究竟,但仍依了公子的吩咐,放那獐子逃去。

陳傑等人也感染到了姚奐的心情,都無精打采起來,蔡繹用鞭子將積雪抽得亂飛。

衛尚思一拳擊在一棵松樹上,道:「也不知刑場那邊究竟怎樣了?」

姚奐看了看天色,恨恨道:「他們就這麼急著將小謝處死?也不怕將來真相大白……」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幾個少年公子中,衛尚思有遠房親戚在刑部供職,他壓低聲音道:「他們就是急著讓這案子成為死案,只要是陛下親定的案子,人殺了,即使將來真相大白,怎麼可能翻案?若翻案,豈不是明擺著說陛下殺錯了人?」

「難道小謝就冤死了不成?」

衛尚思看著空中密集的雪雲,低聲道:「殺的是小謝,針對的是……只要小謝這個案子成了定局,朝中風向馬上就會發生變化,唉……」

姚奐心裡堵得十分難受。與謝朗光著屁股一起長大、一起調皮搗蛋的往事湧上心頭,他絕不相信謝朗會是殺害鐵泓之人,可他又能做些什麼呢?薛閣主到現在還沒有趕回來,京城已張貼了詔書,謝朗要在今日午時處斬!他不忍呆在京城聽到那血淋淋的事實,只得邀了陳傑等人出城打獵,以排解鬱悶的心情。

「快看!那是誰?!」

「天!是薛閣主!薛閣主趕回來了!」

少年公子們看著遠處山路上疾馳而來的一匹鐵甲棗騮駒和馬上披著鶴氅的藍衣女子,皆狂呼起來。

可他們的歡呼聲不久便卡在了喉間,山路邊的樹林里忽地衝出來十餘個勁裝蒙面人,為首之人長劍直刺薛蘅座騎。薛蘅怒叱一聲,「叮」地一聲,擊開那人長劍,同時猛地提韁,鐵甲棗騮駒久經陣仗,四蹄騰起,避過接蹱而來的攻擊。

但對方畢竟人多勢眾,薛蘅怕這匹平王派人半路送來的千里駒有個閃失,自己更不可能趕回涑陽,只得飛身下馬,與勁裝蒙面人們激鬥起來。

「怎麼辦?」少年公子們皆看著姚奐。

姚奐咬咬牙,抽出腰間長劍,在自己的座騎屁股上拍了拍,馬兒便向北走出幾步,姚奐用力在馬臀上刺下,那棗色馬頓時悲嘶一聲,向正激戰著的人群衝去。

少年公子們會意,紛紛將獵犬向那邊趕。一時間,馬兒悲嘶著狂奔、獵犬在後狂吠著追趕,轉眼便將那十餘個勁裝蒙面人沖得七零八落。

「唉呀!不好了!馬受驚了!快幫我們攔住啊!」姚奐等人大呼小叫,沖了上去。

眼見那些人還要糾纏住薛蘅,姚奐舉著長劍裝成受驚的愴惶模樣衝過去,唰唰幾招,阻擋住那些人的招數。薛蘅趁此機會,足尖一點,便掠上了鐵甲棗騮駒。

那些蒙面人認出這些都是京中各高官清貴的子弟,也不敢傷著他們,只得揮拳亂打,想把這些公子哥兒沖開。混戰中,姚奐被一個蒙面人一拳擊中鼻子,鼻血長流。

他「唉呦」一聲,揮舞著長劍,把那人刺傷,又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匹馬,口中不停胡亂叫嚷,在山路上橫衝直撞,將追來的蒙面人都擠得掉下了山丘。

薛蘅此時也認出了幫助自己的竟是以前曾有過一面之緣、還向自己叩過頭的姚奐。她勒住馬韁,看了看姚奐,冷清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你那幾招劍法還不錯。」

姚奐大喜過望,只覺能得到天清閣閣主一聲誇獎,勝過過去十幾年所有授藝師父的誇讚。他擦了一把鼻血,大聲道:「多謝太師叔祖誇獎!」

而薛蘅已揚鞭策馬,轉瞬就消失在風雪之中。

過了這個山丘,前方便可見到涑陽城巍峨的城牆。縱馳間,薛蘅彷彿聽到一聲清亮的呼喚。

「蘅——姐——」

「蘅——姐——」

呼喚聲猶在耳邊,眼底越來越溫熱。

數月的風霜困苦、一路的慘烈拼殺,終於聽到這聲清亮高亢的呼喚。

他熾熱的雙眸穿透風雪,引著鐵甲棗騮駒如同離弦之箭,自長街直奔太清宮。

空中厚厚的雲層急速移動,北風烈時,忽有寒光自長街一側激射而來!預料中的截阻,猝然發動!

薛蘅眼神陡然凝定,手腕一翻,「叮」的一聲,湛風劍將一支黑翎箭擊落在地。剎那之間,棗騮駒已奔出了數丈遠,但凌厲的風聲如影隨形,破空射來。

長街兩側的高檐屋脊後,不知隱藏著多少防備有人劫法場的高手,此刻,都在阻止著她的疾馳。

箭雨織起密密的羅網,薛蘅棄韁提身,湛風劍挽起千萬朵劍花,「叮」聲連響,數十支長箭如麥桿般折落。她安然落在殘雪覆蓋的長街上,棗騮駒卻悲嘶著慢慢地跪下前蹄。

沒時間多想,她足尖一點,向前飛掠。縱然知道要在一個時辰內,在這風雪中運輕功奔向太清宮,請到景安帝的旨意再回法場救下謝朗,實在難於登天,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繼續向前飛奔。

每過一秒,死亡的陰影便會向他靠近一分。

許是見她失了座騎,高檐屋脊後的黑影們收起了弓羽。

「閣主上馬!」斷喝聲傳來,巷口忽然有人騎馬衝出,是陸元貞。

薛蘅拔身而起,陸元貞急滾下馬。薛蘅落在馬鞍上,力夾馬肚,向前急馳。

勁弦聲再度響起,薛蘅提劍,在身後用力凌空斬下。劍氣由劍尖吐出,將積雪劈得飛濺開來。勁風激得射來的利箭失了準頭,待黑影們發出第二輪箭雨,一人一騎已衝出了弓矢之圍。

轉過東市長街,前方是靖安坊。

寒風絞動,暴雪封空,行刑之日,靖安坊的百姓閉戶不出,滿街只有皚皚白雪和重重朱門。

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在薛蘅策騎衝過靖安坊大街時,陡然濃烈。

所有人都攻向她身下的座騎,所有人都明白:無需殺她也不能殺她,只需攔住她!只要擋住她一個時辰,謝朗就可以人頭落地!

噗!不知何人的利劍沒入了馬肚,馬兒的慘嘶聲驚得朱門角獸上的寒鳥簌簌而飛。

忽又有數十名蒙面人從兩邊的小巷中涌了出來,當先的綠衣女子身形婀娜,她率眾沖向攔截薛蘅的人,急呼,「閣主上馬!」

薛蘅半步不停,飛身上馬。她沒有回頭看身後的搏殺,目光始終投向前方——城西的太清宮。

天低雲暗,風雪在耳畔呼嘯。

望見太清宮硃紅色的宮門時,薛蘅藍色的衣衫上,已經血跡斑斑。她一挺背脊,自馬上騰身而起,落在兩儀門前。

羽林軍副統領韓遙迎上前,嘴角雖含笑,話卻說得沒有一點餘地,「薛閣主,陛下有旨,今日不接見任何臣子,違者斬無赦!」

薛蘅側頭看了看兩儀門一側的日晷,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她將玉牌遞至韓遙面前,韓遙仍執禮甚恭,卻不退半步,「實在對不住閣主,陛下嚴旨,韓遙不敢違抗。」

「既是如此,我也不為難韓副統領……」薛蘅話說得很慢,藉機平定一下急促的氣息。待韓遙稍有鬆懈,她劍氣一激,韓遙及身後的數人為她氣勢牽引,不自覺地各自移步準備接招。

薛蘅卻忽收劍,如泥鰍般自眾人身形的縫隙間穿過,待韓遙反應過來,她已突入了兩儀門。

她知道景安帝一般在太清宮中的承香殿靜修,入得兩儀門,便飛奔向東北角的承香殿。

韓遙及羽林軍們卻沒有跟來,薛蘅正覺得奇怪,忽然心尖一跳,一股寒意襲上,硬生生在自雨亭前停住腳步。

自雨亭中,一位老者平靜地看著她。

他鬚髮皆白,似是已經直不起腰,滿是皺紋的面容上沒有一絲殺氣,雙目空洞,帶著些寂寥,又帶著些漠然,似乎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縈入他的眼中。他那樣隨意地站在亭中,仿若有一堵無形的牆,封死了薛蘅的任何一條去路!

無可抵擋,無從突破!

大內侍衛總管——左寒山!

汗,洇透了薛蘅的背心。

她忽地舌綻春雷,聲音在太清宮內久久迴響,「天清閣薛蘅,求見陛下!」

左寒山眯起眼來,淡淡道:「薛閣主,陛下現在密室靜修,聽不見任何聲音的。」

從自雨亭至承香殿,只有短短的一條路,薛蘅卻忽然間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條路。

她壓下心頭的絕望,看著左寒山,誠懇道:「左總管,忠臣良將命懸一線,您就忍心袖手旁觀嗎?」

左寒山的眼神依然空洞,話語依然淡漠,「薛閣主,我在這宮中呆了六十年了。」

薛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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