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十年傷疤已成癰

裴無忌心頭一片茫然,面上神情數變。薛蘅看出他悲憤過度,一口真氣就要岔入經脈,急忙伸手連拍他胸前數下,裴無忌蹬蹬退後兩步,吐出一口血來。

鍾飛等人將他扶住。他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猛然站直,一字一句道:「全軍向大峨谷,退後三百步。」

軍令一下,神銳軍整齊有序地後退,絲毫不見慌亂,只是將士們的神情,皆悲憤不已。

薛蘅見裴無忌緩緩退後,眼神堅毅,顯見已下定了決心。她放下心中大石,正要轉身,忽聽到一個女子的尖叫聲,「二哥,她就是薛蘅!是她殺了大哥!」

她望向丹軍,只見羽紫身邊,羽翠正指著自己,滿面仇恨之色。

羽紫上下打量了薛蘅一眼,冷笑道:「薛閣主?」

薛蘅戒備地握緊了長劍,大聲道:「阿勒殿下,羽將軍,我大殷君臣相得之情,絕非你們可以離間的!」

羽紫仰頭大笑,笑罷,忽然伸手,自馬鞍邊解下勁弓,取了三支長箭,大聲喝道:「殺兄之仇,不可不報!」說著兩腿一夾,驅動座騎,向薛蘅馳來。

薛蘅急速後退,只聽颼地一聲,羽紫的第一箭已然射到,她不敢怠慢,長劍一橫,將這一箭擊飛。可緊接著又有一箭射向她的下盤,她來不及變招,只得躍起數尺,可羽紫已料到她會躍起來,第三箭射高,便直取她的面門!

這三箭如流星趕月般射來,前後只在須臾之間,薛蘅人在半空,無法橫移,只得在空中向後翻身,黑翎箭擦著她的鼻尖飛過。她甫落地,空中一道寒光直取她的胸口。

薛蘅知是羽紫凌空而來,電光火石之間,她提起全部真氣,向旁急滾,同時反手一劍,二人劍刃相擊,火花劇閃。

羽紫一擊不中,便知非薛蘅對手。他向後飛飄,大笑道:「薛閣主!咱們還會有再見之日的!」

他落回馬上,回到阿勒身邊,向阿勒說了一句話。阿勒點頭,丹軍便開始慢慢地變換隊形,向後撤退。

薛蘅站起來,平靜地拱手,「阿勒殿下,羽將軍,不送!」

待丹軍都去遠了,薛蘅方慢慢地轉過身來,嘴角一絲血跡,蜿蜒而下。

裴無忌看得分明,忍不住沖前兩步,薛蘅看著他,緩緩地搖頭。裴無忌只得退回陣中,向她抱拳致謝,毅然轉身大踏步走開。

薛蘅走向戰馬,襟前血跡逐漸擴大,她眼前也是一片朦朧。

裴無忌沖向丹軍之時,裴紅菱便大聲叫道:「大哥!」同時沖向關口。

她這一聲大叫提醒了孫恩,孫恩怒喝道:「將她拿下!」

裴紅菱沒有兵器,寡不敵眾,數招便被踢倒在地。孫恩冷聲道:「來呀!將她砍了祭旗!」

寧朔軍士兵應了,便要揮下刀劍,忽有一人撲到裴紅菱身上,叫道:「不能殺她!」正是柔嘉公主。

刀劍在空中頓住,孫恩見是隨薛蘅而來的女弟子,怒道:「滾開!」

「大膽!」兩人齊齊喝道,又一齊躍到柔嘉身邊。抱琴將柔嘉扶起,呂青則護在裴紅菱身前。

孫恩冷笑一聲,道:「呂三公子,你僕射堂,只怕還管不到我寧朔軍的頭上來!」

「不敢。」呂青將裴紅菱扶起,見她仍欲沖向關口,索性手背斬上她的後頸,裴紅菱暈倒在地。呂青笑道:「在下絕不敢管孫將軍的事,但這一位……」他看了看柔嘉,悠悠道:「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才能叫她滾開。」

孫恩大驚。柔嘉從袖中取出一塊玉牌,握在手中,小臉緊繃,壯著膽子喝道:「本宮乃柔嘉公主,誰敢對本宮無禮?」

孫恩忙上前細看玉牌,只見碧綠晶瑩的玉石上鐫刻著「柔嘉」二字。孫家寧朔世族,兩百多年來也屢有皇室的公主郡主下嫁孫家。孫恩的一位堂叔就曾尚過景安帝的胞妹玉真公主,他當然認得這種鐫刻著公主封號的玉牌,連忙單膝跪下,「孫恩拜見公主!」

柔嘉板著臉道:「事情沒查明之前,你不能殺她!」她從未在這麼多陌生男子面前說過話,未免有些膽怯,只說了這一句,便再也說不下去。

「公主,我寧朔軍將士個個看得分明,裴無忌謀反作亂,意圖引丹兵入關。幸得陛下洪福護佑,才沒讓他們得逞。賣國賊的妹妹,人人得而誅之……」

「孫將軍。」一直注目於前方的薛忱忽然開口,「丹軍撤了。」

孫恩抬頭,果見丹軍正流水般地往後撤。不多時,薛蘅策馬奔了回來,一過關口,她身形一陣搖晃,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跌落馬來。

「給。」

裴紅菱將烤好的野兔子撕了一條腿,遞給柔嘉,又不知該如何稱呼她,憋了半天,索性問道:「你多大了?」

柔嘉看了看自己蔥段般的纖纖十指,正猶豫要不要接過這油漬漬的兔子腿,裴紅菱不樂意了,將兔子腿往地上一丟,「你是公主,自然看不上這種東西,不吃也罷。」

柔嘉忙撿起來,拍掉灰塵,連咬幾口,歪著頭道:「很好吃。」

裴紅菱一下子又歡喜起來,坐近些,輕聲問道:「你看上去比我小。不用講那些勞什子禮節的時候,我叫你一聲妹妹,可好?」

柔嘉上面的幾位公主都比她大許多,又嫁得早,她也一直以沒有一個貼心的姐姐而感到遺憾,再想起裴紅菱是明遠哥哥的義妹,那也相當於自己的干姐姐,便笑道:「好。」

她又擔憂地望向一邊正替薛蘅施針的薛忱,低聲道:「薛閣主沒什麼大礙吧?」

裴紅菱也頗為憂心,嘆道:「薛神醫又不肯說,也不知道到底傷得怎麼樣?」又恨恨道:「死丹賊!總有一天要剝了他們的皮不可!」

那日薛蘅馳回寧朔軍便跌下馬來,薛忱又施針又用藥,至晚間她才清醒。得知丹軍退後五十里,裴無忌領著神銳軍退回大峨谷,孫恩徹底封鎖邊關,並已向朝中寫了奏摺,奏明「裴無忌謝朗引丹軍入關」之事,薛蘅便要連夜離開。

她和柔嘉一起出面,要將裴紅菱帶走。孫恩也不欲得罪天清閣和公主,既然裴無忌已不在乎這個妹子,扣著她也沒什麼意義,便也同意放行。

眾人離開寧朔軍營,薛蘅便撿人跡罕至的山野行走,似在擺脫什麼人的跟蹤,直至今夜,才在這荒山破廟裡歇息。

可她的面色越來越蒼白,薛忱也一直陰沉著臉,一天到晚難得說兩句話。

見薛忱自薛蘅頸後拔出最後一根針,裴紅菱正要蹲過去,忽聽「撲楞」聲響起。她大喜下一聲呼哨,大白和小黑同時自廟外撲進來。小黑飛向薛蘅,大白則站在了裴紅菱肩頭。

裴紅菱解下它腳爪上的小竹筒,取出裴無忌的信。裴無忌在信中表明:不管怎樣,他一定堅守大峨谷,請薛蘅務必救出謝朗,向朝中說明所謂「引丹軍入關」的真相,請朝中派人徹查寧朔軍中的丹軍細作,他願意在邊境危機解除之後,孤身入關,投案自首。

信末寫了一句:紅菱自幼頑劣,請閣主代為管束。

裴紅菱的雙眼瞬間便紅了,低下了頭。柔嘉柔聲勸慰,裴紅菱終拭去眼淚,抬頭向她一笑。

柔嘉也笑了笑,抬頭看到大白,忽然想起謝朗,便伸出手去,欲撫摸大白。

大白喉中發出古怪的聲音,裴紅菱急呼道:「閃開!」可已經來不及了,大白的利啄如閃電一般,啄上了柔嘉的手背。

柔嘉疼得眼淚直迸,裴紅菱氣得怒喝數聲,大白昂著頭,示威似地叫了一聲,飛到小黑身邊。

所幸大白啄得不重,只有一道紅印,未見流血。裴紅菱向薛忱討來藥膏,替柔嘉塗上,小心地吹著氣,待藥膏幹了,又撕下衣襟替她包紮。

柔嘉忽低聲問道:「大白聽你的?」

「也不怎麼聽,有時叫得動,有時叫不動。」裴紅菱道:「它是謝朗從小喂大的,謝朗叫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

柔嘉望了薛蘅一眼,忽想起這一路上,大白對她十分服從,難道……

她忽然痛苦地感到,遠在京城的那人與自己十分陌生,這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比她更加熟悉他。這個想法一浮上來,便再也壓不下去了。

正胡思亂想,呂青與抱琴抱著乾柴並肩進來,柔嘉這才收了心思,怏怏不樂地縮到柴枝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薛蘅又站在了一望無邊的油菜花田的中央,天空是幽藍幽藍的,就像是黎明到來之前的那種顏色,天邊還孤零零地掛著幾點寒星。

四周一片死寂。耳邊傳來的只有狂風一陣陣吹過花田發出的沙沙聲,還有,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站在這無邊的、空寂的、冰涼的世界裡,她再次感到了一陣陣徹骨的恐懼。

前面忽然傳來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小妹!」她叫了一聲,倉皇地四處張望。

哭聲忽遠忽近,她急了,瘋了一樣用力撥開那些阻礙她前進的菜花,拚命往前衝去。可是花田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無論她怎麼跑都出不去。黃色的花匯成一片海洋,淹沒了她。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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