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彷彿在雲端中漂浮,天地之間,她孤單影只,無處可去。
她略微掙扎了一下,又慢悠悠墮入塵埃。頭頂黑壓壓一片,不知是松樹還是什麼,結成了一個密密的網,象馬上就要壓下來一般。
胸口似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擠壓著、絞動著,她忽然呼吸困難,自胸腔深處發出「嗬嗬」的喘氣聲。
她在塵埃中掙扎輾轉,想逃脫這張巨網,可身子如鐵般沉重,她滾至滿身灰土、滿面污泥,仍被桎梏著、緊扼著。
有雙眸子透過松樹的縫隙在靜靜地看著她,那眸子閃動著艷陽的光芒,又如無聲抵抗著黑夜的月光。
那眼眸彷彿在嘆息。
「可憐的孩子——」
薛蘅悲涼地伸出手去,想觸摸那雙眼眸。但眸光微微一閃,由濃轉淡,最終消失在松樹的重重陰影之後。
薛蘅一驚,騰地坐了起來,「娘!」
身上黏糊糊的,透體冰涼。薛蘅無力地喘氣,才知自己虛脫過度,竟打了個盹。
她一個激靈,猛然轉頭。
謝朗依舊躺在松樹下,面色蒼白,眼皮象就要合上一般,可待上下睫羽相觸,又迅速張開來。
薛蘅探了探他的脈搏,鬆了口氣,輕聲道:「疼嗎?」
謝朗眨眨眼,又搖了搖頭。她這才發覺他咬著的布團一直沒有取出,忙伸出手,但她扯了幾下都沒有扯動,只得運起真氣,手中用力,身形微微搖晃,才把布團扯了出來。
她低頭看向布團,微吸一口冷氣,那上面浸染了斑斑血跡,竟似謝朗將牙根咬斷了一般。
見他眼睛還在努力睜著,薛蘅疑道:「在看什麼?」
謝朗好半天才回答,聲音微弱,「沒、看什麼,你、說不能暈、過去的。」
薛蘅無語,半晌方道:「現在可以了。」
謝朗如聞聖旨,將眼睛一閉,迅速暈了過去。
到中午時分,松林中陰暗下來,山間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
薛蘅於天色忽暗時便四處找山洞,未能如願,只得動手摺松枝,趕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在松樹下架了一個小松棚,替謝朗遮住雨水。
然而地上很快便泥漿成團。眼見謝朗就要浸入泥水之中,再去折樹枝做墊子已來不及,薛蘅只得將他拖起,讓他上半身靠著松樹。
雨越下越大,風聲凌厲。謝朗昏迷後身子發軟,頻頻歪倒。薛蘅唯恐他的傷口碰到雨水,目不轉瞬地盯著,一次次將他扶起。
可她先前體力透支,又餓又累,不小心眯了一下眼睛,謝朗已歪倒在地。雖然她馬上驚醒,迅速將他提起,可他的肩頭,還是浸濕了巴掌大的一團。
薛蘅萬般無奈,一橫心,靠著松樹,將謝朗拉到身前。她再咬了咬牙,慢慢地,讓他靠上自己的肩頭。
兩人身軀剛一相觸,她便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慄,心中閃過一陣厭惡。她本能地伸手,想將謝朗推開,可手指觸到他的左肩,看到那血跡赫然的雙臂,又顫抖著收了回來。
他依在她肩頭,她那處竟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在噬咬一般,又似沾上了什麼骯髒污穢的東西。這感覺,竟令她如同再入噩夢,還在那污泥之中輾轉掙扎。
她身軀輕顫著,緊閉雙眼,默默祈禱雨勢快停,又暗中祈禱在大雨停住之前,謝朗不要醒過來。
可這雨竟沒有停的意思,從午後一直下到入夜,薛蘅終於支撐不住,眼一黑,陷入昏昏沉沉之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啪!」水珠自松棚頂滴下,打在她臉上,清涼香甜。薛蘅先用手抹去水珠,才睜開雙眼。
剛睜開眼,她便被一雙黑亮的眸子嚇得心頭猛跳。回過神,發現謝朗不知何時已歪倒在自己的腿上。他想是也剛醒轉,仰望著她,神情茫然,眼睛還在眨巴著。
薛蘅似被螞蟥叮了一口,閃電般伸手,將他往外推。謝朗大叫,她又下意識地去拉,待手指碰到他的右臂,恍然醒覺,不及多想,一把將他腰身摟住。
這個姿勢比先前更為曖昧,薛蘅惱得滿面通紅,一顆心急速跳動,恨不得即刻將他遠遠丟出去才好。
可謝朗似在痛楚呻|吟,她強忍著,半晌,冷冷地問了句,「能不能站起來?」
謝朗感到身前有著柔軟的兩團,想明白那是什麼,頓時心猿意馬。待薛蘅再問一遍,他才漫不經心地「啊」了一聲。
薛蘅拎著他的腰慢慢站起,讓他靠著松樹站好,迅速鬆開雙手。
此時雨勢已歇,天放微光,竟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惱怒地盯了他一眼,猛地旋身,一腳將松棚踢倒。
見她一腳快似一腳,將松棚踢散,又似滿懷怒意地在松枝上用力踩著,謝朗尷尬不已,吶吶無言。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叫了聲,「師、師叔——」
薛蘅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踩幾腳,她指向被踩得極平整的松枝,硬梆梆道:「坐下!」
謝朗乖乖坐下,覺這「松枝床」坐著十分舒服,心中感動,抬頭望著薛蘅,脫口而出,「多謝師叔。」
薛蘅迅速轉身,數個起縱,消失在松林之中。
謝朗望著她的背影,咧開嘴笑了笑,在「松枝床」上躺下來。他習慣性想伸懶腰,雙肩甫聳,便痛苦呻|吟。他看著被綁得嚴嚴實實的雙臂,苦笑道:「師叔啊,你綁得太紮實了吧。」
清晨的松林瀰漫著動人的清香。謝朗側頭,看見林中蘑菇如雨後春筍般,貪婪地生長。他頓時忘記了疼痛,咽了咽口水,開始在心裡嘀咕:師叔等會回來,帶的若是野兔子,回京後便請她去瑞豐樓大吃一頓;她若帶的只是幾個野果子,就胡亂請她吃些點心算了。
可薛蘅帶回來的,竟又是一條烏梢蛇。
謝朗為難起來,蛇肉顯然比兔子肉更美味,可瑞豐樓已是京城最好的酒樓,到底請她吃什麼合適呢?他還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薛蘅已拾起狼牙箭,用力刺入烏梢蛇的腹部。
烏梢蛇扭曲蠕動,她抓著蛇往謝朗面前一遞,冷聲道:「張嘴!」
謝朗未料她捉了蛇來,竟是要給自己「以血補血」,忙道:「不用——」
薛蘅神情卻很堅決,他剛一開口,蛇血嘩嘩淌入嘴中,只得老老實實「咕咚」咽下。
直待蛇血滴盡,薛蘅才將蛇屍往身後鐵盒上一掛,問道:「好些嗎?不夠我再抓條來。」
謝朗噁心得要吐,嚇得連忙點頭,「好多了,夠了夠了。」他想擺手以示拒絕,肩膀甫動,痛得眉頭緊皺。
薛蘅忙將他按住,語氣也柔軟起來,「千萬不能亂動。你雖然傷的不是要害,但失血過多。更重要的是,羽青箭力太強,你的骨頭,只怕已經被震裂了。你使的是長槍,靠的是臂力,若想以後能夠再上戰場,這十來天,雙手千萬別亂動。」
謝朗一聽到「戰場」二字,想起此行任務,不知從哪裡來的精神,忽喇坐了起來,道:「師叔,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薛蘅問道:「能走嗎?」
「腿又沒受傷,當然能走。」
但他終究失血過多,雙臂又不能動彈,身體無法保持平衡,走得跌跌撞撞。薛蘅卻不扶他,只在旁邊沉默地走著,瞅著他似要摔倒了,才急忙拎住衣衫將他提起。待他站直了,她又如碰到烙鐵般,收回雙手。
薛蘅個子高,腕力超群。謝朗被她如老鷹抓小雞般拎來拎去,頭暈目眩,便積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
他好歹替她擋了一箭,雖說君子高義,並不指望她報恩,可想當年,他才十一歲,為了救從樹上跌下來的紅蕖姐,被壓斷了一根肋骨。紅蕖姐哭得花容失色,極盡服侍之能,吃飯穿衣,都不用他動一根手指頭,甚至那些極隱私的事情,都幫他包圓了。那一個月,直把謝朗樂得恨不得再斷一根肋骨才好。
現如今,這位古怪師叔,連手指尖都不願意碰他一下,好象他是天下最骯髒的東西似的,與紅蕖姐的溫柔如水相比,實是天壤之別啊。
他心裡抱怨,可不敢說出來,只得咬緊牙關,繼續踉蹌前行。
這樣走走停停,速度極慢,走了個多時辰,才找到有乾柴的地方。
薛蘅生火,將蛇肉烤得香氣四溢。謝朗看得直吞口水,見她還在烤著,嚷道:「行了行了,你真是沒經驗,再烤就焦了。」
薛蘅不理他,再烤了一陣才取下來。謝朗肚餓難熬,往她身前一坐,「啊」地張開嘴。
薛蘅怔住。謝朗涎著臉道:「師叔,我現在可是『無臂客』江喜江大俠的傳人,你得喂我才行。」
「哼。」薛蘅拉下臉來,不屑道:「江大俠可不會象你這樣要人喂。他身殘志堅,從不要人服侍,你若及得上他的一半,我不姓薛,姓謝!」
謝朗極想令她能跟自己姓,便嚷道:「怎麼及不上?!」
薛蘅斜睨著他,舉起叉在樹枝上的蛇肉,冷笑道:「江大俠能以腳趾夾著筷子進食,你行嗎?」
謝朗沒幹過這種事,可估算著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