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胸有雄兵

謝朗這一覺睡得極沉,再醒來渾身舒暢。他睜開雙眼,伸了個懶腰,這才發覺月懸中天,仍未天亮。

他忙坐起,見薛蘅仍端坐在原地運氣練功,不由嘖了聲,搖了搖頭。

薛蘅聽到動靜,睜開眼,道:「睡夠了就值夜。」謝朗忙應了,她卻未躺下,而是靠在一棵松樹上,合目而眠。

明月逐漸西沉,樹上傳來了松鼠打架的聲音。謝朗想起薛蘅這兩日內連救自己兩次,艱難逃亡,想讓她多睡一會,恐松鼠將她吵醒,拾了一塊石子,聽聲辨位,彈了出去。

松鼠受驚,「吱吱」叫著散開,謝朗一笑,轉過頭,目光落在薛蘅身上。

薛蘅此時正靠著松樹,她雖合目而憩,但左手橫放胸前,右手還握著根樹枝,雙肩微微聳起,竟是一副防備到了極點、隨時準備躍起攻擊的樣子。

謝朗嘆為觀止,卻又有了幾分敬佩。心道若是此人身為男子,入伍從軍,只怕義兄裴無忌都要甘拜下風。

眼見她似是被背上的鐵盒梗得有些不舒服,他想了想,脫下外衫,折了幾下,輕輕地,塞在了她頸後。

薛蘅卻猛然睜開雙眼,右手握著的樹枝挾著風聲掃了過來。謝朗嚇得往後一翻,叫道:「是我!」

薛蘅收住樹枝,站了起來,謝朗的外衫便掉在地上。她低頭看了看,愣了一下,轉過身,背對著他,用樹枝將衣衫往後一挑。

謝朗忙接過衣衫穿上,見她已大步往西北方的崇山峻岭走去,跟上問道:「師叔,我們不去定州嗎?」

「你說呢?」

謝朗沉默了一會,道:「也只有折道了,那些人只怕張開了天羅地網,在去定州的路上攔截我們。」

薛蘅走了會,還是問了出來,「你猜出那些人的來歷了?」

謝朗嘆了口氣,不欲將朝中勾心鬥角的這些事情說給她聽,便不再開口。薛蘅卻冷笑一聲,「那些人都是殷國人。殷國的武林人士,明知這是陛下要的東西,還敢來搶奪的,只有一個目的。」

謝朗心情沉重,他與平王都想到消息一旦泄露,會引起南梁北梁、南方諸叛軍以及丹族人的搶奪,但沒料到,第一個下手的,竟會是本國中人。

若是不能順利將《寰宇志》護送回京,只怕雍王與弘王,馬上就會以此為借口對平王發難。而他們兩次搶奪不成功,可能會故意將消息泄露出去,引來其他諸國勢力的搶奪。

這一路回京,只怕再也不能太平了。

他停住腳步,望著北方天空,只覺在戰場上快意殺敵,要比這應付小人的暗箭痛快百倍。這一刻,他是這般思念那些一起出生入死、奮勇殺敵的同袍兄弟。

北方一碧晴空,數團卷涌的白雲恰如奔騰的千軍萬馬,氣勢浩然、江山折腰。

由菅山往西北方向走是連綿數百里的崇山峻岭,森林深幽,山岡險峻。因為崖石多為黑色,且呈片狀,如同被刀削過一般,故得名為「鐵刀嶺」。

二人決定穿過鐵刀嶺,往西北繞道陵安府,再北上丘陽,返回京城。雖然這樣一來,要比走水道或定州的官道慢上個多月,但眼下對手可能在定州布下了重重陷阱,也許只有走這條路,才能避開截殺者,順利將《寰宇志》護送回京。

謝朗在北疆與丹族作戰時,也屢有山地戰,本以為穿過這鐵刀嶺不過小事一樁。但走了半日後,他才知南方的叢林與北方的高山密林大為不同。

北方多為參天杉木,土質較硬,山勢平緩,縱是岷山,也仍可在林中拉韁馳馬。而南方的山,多生灌木,土質稀鬆。走上個多時辰,謝朗的綢質外衫已被灌木勾破,腳上一雙黑緞面布靴也是泥土累累。

反觀薛蘅,由於她穿的是最厚實的那種藍布衣裳,腳上蹬的是一雙綁腿藤靴,走起路來步步生風,謝朗絲毫不敢懈怠,才能追上她的腳步。

薛蘅大步走著,經過一處山崖時,忽開口道:「師侄。」

「是,師叔。」

「你可熟讀兵法?」

謝朗點頭,「還行,與丹族作戰三年——」

薛蘅打斷了他的話,「丹族多驍勇,不善詭謀,你讀的那點子兵法自也夠了。」

謝朗大為不服。薛蘅停下腳步,指著崖下,側頭看了看他,「若你領兵五千,我領兵一千,在此處作戰,你當如何布兵?」

謝朗心中嘀咕:我五千,你一千,直接滅了你就是,若不能滅,我沒臉再活在世上。

他想壓壓薛蘅的長輩架子,便細心地看了看周圍環境,思考片刻後道:「若體恤下屬,不想有太大傷亡,我將以一千五為左翼,一千五為右翼,將敵軍往這崖下趕。待敵軍再無退路,中軍兩千先以箭矢滅敵主力,最後以精銳一舉全殲敵軍。」

薛蘅嘴角略有嘲諷之意,「我軍背靠懸崖,無後顧之憂,前列持藤牌鐵盾,你的箭矢無用。我軍早在前方和左方布好陷阱,待你中軍前突,落入陷阱,陣腳大亂之際,我軍集全力攻擊你左翼。」

謝朗心思急轉,道:「我當隨機應變,右翼繞後方援助左翼。」

「從何處繞道?」

謝朗指著崖下右前方一處灌木叢,「當由那處直插左翼。」

薛蘅嘴角嘲諷意味更濃了些,轉身在一旁的灌木叢找了片刻,折了一根枝條,遞給謝朗。謝朗接過枝條看了許久,不明要領,抬頭問道:「師叔,這是——」

「這種藤枝,在南方很常見,名為『煙藤』。」

謝朗撓了撓頭,「這個有什麼作用?」

薛蘅望著崖下叢林,「只要我軍派出數十人埋伏在這崖頂,待你左翼援軍悉數進入煙藤林,他們射出火箭。煙藤遇火則燃,生出濃煙,你這一千多人,不被燒死也得被嗆死。」

謝朗沉默了一瞬,笑道,「崖下陷阱有限,我中軍兩千,至少可突圍一千,仍可與左翼合攻你軍。」

薛蘅蹲下,運力在崖邊扳了一塊崖石,呈片狀。謝朗接過細看,片刻後面色一變。許久,他才出聲,語帶凝重,「可我左翼畢竟有一千五百人,還是稍佔優勢。」

薛蘅微嘆,「師侄,你久經陣仗,當知士氣最重要。在右翼困於火林、主力被崩塌的崖石埋沒的情況下,你的左翼還能抵住我方發起的雷霆一擊嗎?」

謝朗傲然一笑,「我驍衛軍的兄弟,個個都不怕死。不管戰況如何,軍令一下,他們絕不會退縮一步,定與你軍血戰到底!」

崖風颯颯,他當風而立,肅然望著薛蘅。那份從目中透出的鋒芒,讓薛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移開視線。

她遙望南方,緩緩道:「若是我方這一千人,是由劍南穆燕山及他手下十八虎將率領呢?」

謝朗禁不住微吸了一口氣,卻不再說話,面色凝重地望向南方。

二十年前,津河大洪災,生靈塗炭。津河平原的上百萬民眾紛紛南下逃難。他們攜家帶口,一路南下,越過津南平原、越過天險濟江,最終到達了濟江以南的千里沃土。

這其中,就有出生在燕山的稚童——穆燕山。

穆燕山逃難途中與父母失散,帶著幼妹在劍南城以乞討為生。他小小年紀便表現出了非凡的統領才能,很快就成了小叫化子們的頭領,不畏當地惡霸勢力,屢為窮人出頭,也因此得了個外號「穆化子」。

其後數年,濟江以南形勢風雲變幻。由於大量北方難民的湧入,當地陷入混亂之中。各世家貴族、各族裔為了維護財產,開始蓄養武裝勢力,打擊敵對派系、鎮壓難民。加上濟江以南本就是少數族群聚居的地方,各族群之間因信奉不同、爭端不斷,也屢起戰事。南方,漸漸形成了軍閥割據、各佔一方的局勢。

遠在涑陽的殷國朝廷,慢慢失去了對濟江以南的控制,朝廷法令、旨意、州衙,形同虛設。

穆燕山十五歲那年,不知何故得罪了劍南城勢力最大的軍閥洪氏,帶著十餘人逃入深山老林之中,佔山為王、落草為寇。

昔日跟隨穆燕山行乞為生的小叫化們聞風而至,數百人便在劍南山的天門洞相依為命、劫富濟貧。洪氏家族屢派精兵圍剿,卻次次大敗而回。

就在這一次次的反圍剿中,穆燕山勢力逐漸強大,終於在最關鍵的一役中擊潰了洪家軍。

穆燕山控制劍南後,頒布了一系列安民的法令,令士紳喪膽、百姓稱快。他以劍南城為根據地,不斷擴充其勢力範圍,漸漸成為了濟江以南最不可忽視的一派軍事力量。

十年來,殷國朝廷也屢次派兵南下,試圖鎮壓叛賊、收復南方。但正因為過了濟江便是穆燕山的地盤,朝廷大軍屢次都折損嚴重、無功而返。

加上殷國一直在北方與丹族激戰,國力損耗嚴巨,只能眼睜睜看著南方國土一寸寸落入叛軍之手。

謝朗遙望南方,輕聲道:「師叔,你方才所說這一役,莫非就是穆燕山率一千人,斬殺洪氏數千大軍的天門山之役?」

「正是。」薛蘅微側頭,見謝朗眉頭微皺,唇邊不由湧起一絲冷笑,「師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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