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暖在咖啡店坐了很久，續了幾次杯，李珊珊才姍姍來遲。她拉開椅子坐下，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道歉：「不好意思阿暖，有點事耽誤了一下。」
這個時間點店裡人非常少，暖氣開得很足，空氣里一股西點的甜香。
李珊珊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問：「找我有什麼事嗎阿暖？」
喬暖把勺子放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看著李珊珊，低聲開口：「珊珊……何決說，我的畫稿是在院辦外面的垃圾桶里找到的。」
李珊珊抿緊嘴，沒有說話。
「交稿那天下了雪，第二天早上環衛工人忙著鏟雪，所以垃圾沒有及時處理，因此才僥倖把東西找了回來。」
「找回來很好啊，然後呢？」李珊珊頭微微一偏。
「何決說……看到你……」喬暖語氣變得猶豫。
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服務員將美式咖啡端上來，李珊珊說了聲「謝謝」，端起杯子啜了一口。一時間整個店裡只聽見音樂緩慢流淌，而時間也似乎裹足不前。
喬暖一直低著頭，拿勺子攪拌著杯子里的奶沫。
突然李珊珊放下杯子，朗聲說：「是我做的。」
這直白的承認讓喬暖覺得有點喘不過來氣，她抬頭看了李珊珊半晌，才慢慢找到自己的聲線：「為什麼？」
「哈，你問我為什麼？」李珊珊聲音陡然提高，「大一的時候，你明明知道我喜歡高朗，還和他玩曖昧，我問過你為什麼嗎？這個學期，你又和高朗重新聯繫起來，又是為什麼？喬暖，你怎麼好意思來問我。」
「我……我不覺得這些事和你扔掉我的畫稿有什麼聯繫。」
「你當然不覺得。」李珊珊已經全然沒有平日的甜美和溫婉，一張臉由於怨恨和嫉妒而變得扭曲。「真的喬暖，我發現你特別會裝無辜。這四年來你看我很不爽吧，每次在圖書館刷夜複習的時候都想著要超過我吧？既然你這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裝作和我親密的樣子？你難道不是一直覺得只要我一出現就會搶光你的風頭么？」
喬暖覺得自己好像被扔進了冬天的凍湖之中，從頭到腳都冷得開始失去知覺。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李珊珊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揭露了那些她不願意為人所知的陰暗面。
可是那些一起刷夜看電影，一起逛街淘書，一起佔座自習，一起抱怨食堂難吃的時光，也不是假的。每個人都有瑕疵，互相包容才可以和諧相處。她自以為，雖然和李珊珊做不成最親密的朋友，但四年下來，「好朋友」的稱號，還是完全可以擔當的。
「所以別問我為什麼，我在高朗的手機上看到他偷排的你的照片時，也沒有問過為什麼。」
「我和高朗……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管你們怎樣，但是喬暖，我真的特討厭你一副沒心沒肺受害人的樣子，好像全世界就你最無辜，你最該值得同情。」
這樣不留一絲餘地的指控，讓喬暖頓時心如死灰。她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了。
「你不知道我的成長過程，一直都在被要求做到最好。所以我很小就被安排去學畫畫，所以別人有假期而我沒有。我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我為什麼不可以是大家注目的焦點？我為什麼要容忍你這個半路出家的業餘者壓我一頭？」
「保研的事，你……」喬暖艱難開口。
「沒錯，我爸確實插手了，因為他也不能容忍她的女兒不能做到最好。」
喬暖感覺到心臟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捅了一刀，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就要奪眶而出，疼得那樣不遺餘力。
她長吸了口氣，站起來撈起自己的外套，輕聲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和高朗學長他們去吃燒烤，我說我肚子疼先回宿舍，你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葯。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做了決定。珊珊，我不善良也不單純，但是絕對沒有你想得那麼醜陋。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就這樣吧……」
她退後時膝蓋磕到了椅子腿，頓時一陣難以抑制的痛，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了。她極力控制，飛快地朝門口走去。
拉開門，漫天的風雪。黑雲壓得很低，W市的冬天一貫陰冷得似乎沒有終結。
喬暖拿圍巾蓋住臉，低頭快步地往前走。眼淚流出來又飛快地凍在臉上，靴子里的腳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拐過一個彎，喬暖看見前面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停下腳步，默默看著沒有動。
何決走上前來，喬暖連忙退後一步，「別過來……」聲音裡帶著顫抖的哽咽。
何決沒說話，走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一把攬進懷裡。
「滾開……」話一說出口，壓抑的哭聲就爆發出來。喬暖緊緊抱著何決，眼淚洶湧而出。
到底人生中要經歷多少的背叛，才能安然無恙地走到彼端。而又需要多少的勇氣，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之後，依然堅定地懷抱相信。
喬暖不知道，她只知道，這種一次又一次發生的背叛的滋味，真的是太痛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喬暖感覺自己的眼睛都腫了起來，臉上綳得難受。
她鬆開何決，啞聲說：「回去吧。」說完慢慢地往前走。
「喬暖。」
喬暖頓住腳步，轉身發現何決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是怎麼想我的？」何決閉了閉眼。
喬暖睜大眼睛。
是有多遲鈍，才發現原來每次遇到事情，都是眼前這個清瘦的少年在自己身邊。雖然他總是不擅言辭，卻總能找到最合適的安慰方式。自己呢……是不是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
喬暖心裡頓時警鈴大作。怎麼會習慣，不過是恰巧每次何決都在而已。即使沒有他，自己沿著青湖跑二十圈，也絕對可以緩過來的。
這樣一想，喬暖不禁勉強勾起一個笑，「小決，你知道嗎。大約四歲的時候，我覺得一個非常孤獨，時常央求我媽再給我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可是政策不允許。後來你出生了，生下來的當天我就去了醫院，那個時候你才這麼小，」她拿手比划了一下，「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好看，可是我突然就覺得自己沒那麼孤單了。這些年，我幾乎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我很高興，你彌補了我沒有兄弟姐妹的遺憾。」
她沒有直說，但這個回答卻也不委婉。還能怎麼想，他們只能是目前的這種身份，不能有任何事情超出這個限定。
何決靜靜聽著，目光變得越來越黯淡。喬暖說完之後，他雙手插|進衣袋，上前幾步繞過她，飛快地往前走。
喬暖看著他有些倉促的身影，不禁握緊了雙手。
這個微妙的平衡，持續不了多久了。
期末考試不久就結束了，寒假正式開始。和何決一起回家的這天，喬暖坐在公交車上看見了不遠處的大型戶外廣告，正是她當時參賽的獲獎創意。
喬暖連忙高興地指了指窗外，「小決，看見了嗎？」
何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禁怔住。
那是三張圖片，用厚塗的方式展現了一種手繪的質感。第一張圖片是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躺在地板上，少女枕在少年的腿上，手裡捏著刮塗料的刷子，整個畫面呈暖黃色。而第二張圖片，依然是這對少年少女，不過少女穿上了婚紗，少年則穿著正式的西裝，少年站在梯子上面，手裡捏著刷子，彎下腰和少女親吻，畫面色調呈淺粉色。第三張照片，出現了一個小孩。小孩躺在地板上睡著，手裡拿著一把明顯過大的刷子，而少年少女則坐在一旁，相視而笑，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張圖主色調是綠色。
三張圖中都有手寫的字：「雅潤塗料，安心長久的愛。」
這組圖片就是當時喬暖看見何決睡覺的場景時想到的，用家庭和愛情的溫暖來表現這款塗料的特質，這比起其他直接表達「綠色環保」的廣告，反而更加容易獲得消費者的好感。
「很好。」何決低聲說。
喬暖吐了吐舌頭，「還要感謝你呢，如果不是你幫我撿了回來，而恰巧這個項目是你媽媽負責的，我也不可能得獎，」她拍了拍包，「獎金前幾天打過來了，五千塊呢，可以打好幾次牙祭了。」
何決卻沒有任何高興的情緒，沉默了半晌，輕聲說：「我媽……讓我答應了她一件事才決定幫忙。」
「什麼事？」
「要我去B市讀大學，並且要按照她的安排出國。」何決聲音清冷，卻聽不出來過多的情緒。
喬暖微微笑了笑，「這不是……挺好的嗎？你成績這麼好，本來就應該去B市最好的大學。」
「你真的想我去？」
喬暖眨了眨眼，半開玩笑地回答：「雖然我覺得你做飯還挺好吃，而且有你這麼一個弟弟我特別有面子，但是我還是覺得，你的前途是最重要的。」
何決抿了抿嘴，沒說話，半晌後別過頭，直到下車都沒看喬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