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八月末,所有的愛情都是懷舊色

C市八月末,夜間起風,滿城樹影搖曳,微風拂過,枝葉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宛如嘆息。

這裡是唐家姚。

主卧室外面,徐書赫端了一杯牛奶,象徵性的敲了敲門,這才推門入內。

唐瑛還沒睡,正坐在梳妝台前往臉上塗抹著睡前妝,不知不覺間她已人到中年,但在徐書赫眼裡,她就像是一條慵懶疲憊的蛇,這些年來,她的笑容越來越少,多是冷漠,偶爾跟家人聊天,也是晃神的時候多,參與的時候少。

蕭靖軒的死,彷彿耗盡了她所有的鬥志,以至於她在長達四年的時間裡,臉上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冷漠。徐書赫來了,她知道,但她沒有回頭看上他一眼,她還在跟化妝品較量,那是臉面工程,一個女強人掩飾憔悴和疲憊的臉面工程。

徐書赫站在她身旁道:「我幫你熱了杯牛奶,記得喝。」

「放著吧。」

徐書赫把牛奶放在梳妝桌上,瞥了一眼旁邊放置的藥瓶,皺了眉:「昨晚又失眠了嗎?」

「習慣了。」唐瑛輕聲道。

徐書赫嘆了一口氣:「安眠藥吃多了也不好。愎」

「……」唐瑛沒接話,她已經忘了,她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失眠的,她只知道,不吃安眠片,她很難入睡,一個人若是在身心疲憊的情況下,偏偏毫無睡意,長此以往是很崩潰的一件事。

徐書赫站在那裡不動,沉默幾秒,抬手落在了唐瑛的肩上,言語中摻雜著些許期待:「我今晚……」

唐瑛知道他要說什麼,但她堵住了他的話,她在鏡子里對徐書赫輕輕一笑:「離開的時候,幫我把門關上。」

徐書赫像石墩一樣杵在那裡,嘴唇抿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你早點休息。」徐書赫縮手回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唐瑛,她沒有挽留他。

也對,她連蕭靖軒都不曾挽留過,又怎會挽留他呢?

唐瑛打開藥瓶,就著牛奶吞服了兩粒安眠片,隨後拉開抽屜,把藥瓶放進去的時候,目光凝滯了,手也僵了。

那是一張照片,一張曾被她刷刷撕碎,後來又被蕭靖軒親手粘好的合影照。

C大校園,他曾對她說過,只要她考試達到他預期分數線,他就接受她,為此她整天埋在教室里學習,後來她沒有達到他預期中的分數線,面對他一臉沮喪,他看了,只是抿著嘴笑,「儘力就好。」

她在難過了幾秒之後,忽然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她沒把話說完,因為她看到了蕭靖軒伸開的手臂,也看到了他溫暖的眼眸,她尖叫一聲,什麼千金大小姐,她統統不要了,她撲進他的懷裡,緊緊的摟著他的脖子,她感動的想哭:「靖軒,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笑:「旁人聽了會笑話你我,這話應該男人說。」

她哭得顫不成音:「隨便他們笑話,我就要好好照顧你。」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春日芳菲,男子眉眼溫和,凝視唐瑛的時候,彷彿能夠跟她廝守一世,永不相離。

林蔭大道上,他和她緊緊相擁,於途徑學生來說,那可是大新聞,但她不管不顧,任他如何輕聲哄她,她都抱著他不肯撒手。

她傻傻的說:「靖軒,我怕一撒手,你就不要我了。」

他無奈輕笑。

有同學路過,嬉笑著拍下這一幕,陽光下的她,淚水晶瑩,但她知道,那些淚是幸福的眼淚。

後來,父親語重心長的跟她說:「瑛子,情愛害了你一生。」

情愛是有毒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日子如水流逝,2007年八月末,唐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再貴的化妝品也無法掩飾她眼角的皺紋。那人已逝,她也老了。

唐瑛合上抽屜,一步步朝卧榻走去,她對自己蒼茫的笑了笑。

那個在陽光下幸福落淚的女子,是真的老了。

這天晚上,徐書赫在書房辦公,他和唐瑛分居多年,卧室歸她睡,至於他,書房成了他的另外一個卧室。

不得不說,這一晚他的工作效率很差,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手中幾頁文件,才翻看了不到兩頁,後來,他點燃了一支煙,離開書房,獨自去了佛堂。

唐老爺子生前,在獨居庭院里有私人佛堂,專心佛道,那裡是禁地,徐書赫在唐家生活多年,也只去過數次而已,但他現在能去了,因為老爺子已經死了。

活人,沒有懼怕死人的道理。

佛堂兩側懸掛著歷屆唐氏掌權人的照片,其中唐老爺子,唐瑛赫然在列,原本唐瑛不該掛在那裡,掛在那裡的,該是一個小女孩。

唐媯和唐伊諾,同是老爺子的外孫女,但老爺子獨獨偏愛唐媯,在他那間莊嚴肅穆的書房裡,誰的照片也沒有,唯有一張唐老爺子和唐媯的合影照。

拍那張照片的時候,唐媯五歲。

唐家庭院深深,老爺子穿著一身黑色中山裝,坐在一張老式藤椅里,小女孩穿著一條白裙子,倚著藤椅含笑佇立。

那庭院,藏著唐門百年滄桑。

那藤椅,訴不盡的流年曲折。

徐書赫想起21歲的唐媯,不管他這個繼父怎樣掐媚討好,她都巋然不為所動,豈止是難纏?

他扯唇笑了笑,將煙叼在嘴裡,從桌案旁,抽出三炷香點燃,然後插在了唐老爺子的靈牌前,裊裊煙霧,卻不是悼念和牽掛,而是諷刺和挑釁。

老爺子生前雖處處打壓他,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老爺子器重的人,殊不知卻被他棄之如敝履:蕭靖軒不是他的對手,至於唐媯……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何曾被他放在眼裡?

郊區,獨棟私宅別墅。

各取所需,利益使然,蕭瀟和傅寒聲縱使撕破臉,也無法給彼此划上最圓滿的句號,他們在無言中找到了平衡,彼此心照不宣,將句號維持成了省略號。

這省略號繞樑不絕。

蕭瀟在郊區住了七天,前四天一直在昏睡著,後來的三天時間裡,她開始逐漸進食,身體雖然虛弱,但已能獨自走動,也無需旁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候在身邊,傅寒聲白天上班,晚上會過來,他不強迫她說話,她看書的時候,他處理文件,或是看晚間新聞,或是看報紙,或是小睡片刻。

早晨上班前,天還沒亮,他會推門外出,前去花圃里隨便走一走,再回來,絕對會帶上一大束沾滿晨露的鮮花,插在蕭瀟床邊的花瓶里。

這樣的生活,是傅寒聲內心希冀的田園生活,古樸庭院,滿園薔薇,花樹枝杈探進木窗,那是一種最為簡約的晨昏共醒,守著一處宅院,似乎已然度過炊煙四季。

在他眼裡,他的小太太是純凈美好的,21歲正值好年華,也理應獨享一場獨一無二的青春盛宴,他知道她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儘管她什麼也不說。

博達總部,傅寒聲工作間隙,偶爾會拉開抽屜,那裡放著一個白色信封,散發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打開信封,裡面裝著五千塊錢,那是她在南京試藥賺得錢,給蕭暮雨的治病錢。

她那天在會所拿走的五千塊錢現金,是周毅重新給她取的,他收集她的心意,哪怕這份心意是她留給其他男人的。

中秋夜,他對唐瑛說:「唐董,春末夏初,我去南京辦事,倒是和你女兒很有緣分,她在路上暈倒,而我剛好路過。」

不是「剛好」,也不是「偶然」,那天南京微寒,她試藥離開,他就跟在她身後,他走得慢,等待著被她發現。

若是她發現了他,他會上前自我介紹,他會送她一抹笑,他會說:「你好,我是傅寒聲。」

他只是傅寒聲,不是博達董事長,也不是C市首富,只是一個男人,她沒回頭,她暈倒了,他抱著她去醫院,她抓著他的手臂,意識在淪陷,卻請求他不要把她送到蕭暮雨的醫院,她怕醫院裡的人會看到她,怕他們會把她暈倒這件事告訴給蕭暮雨。

那一刻,他幡然醒悟:蕭暮雨是長在她靈魂裡面的那個人,而他……無力抗爭。

但怎麼辦呢?他這個人不信命,不到最後,絕不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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